月亮下的影子01

 


 

  台北,都市隔離在建築物另一端,人車喧囂彷彿被隱隱蓋住,在深沉夜空裡轟隆回響,身畔似乎不受影響,空氣中瀰漫一股事不關己的感覺,有點放肆的默默然。我把玩手中鑰匙,推開沈重的楓木製門。

 

  「老樣子?一杯Vodka Martini。」酒保松哥抹擦手中的酒杯。

 

  Shaken, not stirred.我學著James Bond的口氣。

 

  來到這個城市半年,沒有熟人和朋友,也沒有特別興趣和喜好。有人放假會去打網球、上健身房,或是去都內泳池游泳。有人下班後會去KTV或逛街,也有人會泡SPA或夜店。我呢?看書或電影,一人打發時間,若說真有什麼嗜好的話,以前的酗酒習慣一直戒不掉,可以算是吧。

 

  現在的我算正常了,以前「成癮」的那段日子,還能一次解決整瓶Whiskey。對了,得為自己解釋一下,「成癮」不是所謂如酒鬼般狂灌猛喝、醉不成樣的那種成癮,雖然有喝醉的時候,但那是因為對酒精的滋味上癮了,像某種型態的「需求」,因為「需要」,所以就去需要……可能是那樣的意思吧。我需要酒精,所以我就飲酒,一直需要,所以就一直喝著。

 

  後來自己覺得這樣過份了些,所以現在不會WhiskeyBrandy一直喝了。當然,我也不可能不喝,後來開始發現Cocktail可以滿足「成癮」的感覺。不斷啜飲連杯的單一酒種,好像會因無法滿足單一的味道和濃度,所以只好一杯杯地追逐,而Cocktail中卻混合了不同酒品的滋味,能嚐到各種酒精味道後停下。現在與以前的不同,在於淺嚐一杯Cocktail後,我就滿足了癮頭。

 

  下班後,城市中某個小角落的小酒吧,因有Cocktail存在,便成為我夜晚駐足的小地方。喜歡這裡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吵,酒客像有了自己的空間,慢慢地靜靜啜飲。燈光混合各式各樣的影子,感覺深沉卻不會悶,老式唱機托上黑膠唱盤,輕輕放著屬於三0年代的爵士音樂,旋律從唱針上緩緩漂流出來,柔柔點綴空氣中遊蕩的酒精粒子。

 

  Cocktail混合不同酒類,酒杯裡發出的液體光澤,讓人猜不透到底是Gin呢?還是Vodka的光澤。開始有點神秘了,雖然知道酒品內容,不過當它們混合在同一杯子裡,啜在口中時……無色無味的Vodka、帶著酸甜的Rum,或是Tequila的嗆辣,在酒杯中攪拌,一口飲下。搖晃那殘留的酒精氣味,淺淺浮現杯底,與酒杯的透明不同,透明到有些模糊起來。我仔細凝望逐漸迷濛的視線,不禁懷疑是不是喉頭裡的酒精開始發揮作用了呢?

 

  說到這裡,你或許會覺得好奇而問我了,為什麼會開始這樣喝酒呢?什麼緣故?是否和Margarita的微鹹一樣,在紀念某種過去,在杯口上,在傷口上灑鹽呢? 

 


 

  凝望窗外,周圍高樓林立,被水泥建築捧出來的橙色天空,夾雜參差的灰色雲層,黃昏從灰色後面緩緩撕裂開來。回音般的夕陽輝映,依舊迴響在逐漸染上夜色的天際,如隔音布幔的雲層,幾乎讓人聽不見正悄悄遠去、那曾經繚繞的金色餘暉。上了發條的尖峰時刻滴答聲,已經開始倒數計時。

 

  天色陡暗,斑駁雲層像是凝固結痂,自天際剝落。夕陽已無法慢條斯理沉入地平線,只能在都市水泥叢林中匆匆隱沒,僅剩的白晝已不知不覺被甦醒的城市燈火所取代。

 

  仰望周圍,都市燈火反射在夜色中,本該是冷冷的夜,空氣的溫度卻反而升高了,瀰漫著喧囂氣氛。俯瞰十字路口,車水馬龍,龐然車陣隨交錯的匯流密集而澎湃暴漲,陷入了台北城尖峰時段的漩渦裡。開始夜生活的人潮自建築邊緣蔓延湧出,宛如失控般融入不斷交錯的交通動線,讓整個城市變得模糊起來。

 

  街上熙熙攘攘,只有垂頭的路燈肯陪伴紅綠燈,孤獨閃爍的紅綠燈勉強在近乎臨界飽和的失序中維持秩序的平衡點。那盞路燈,明滅不定,似乎曾在某處看過,想再仔細望去,我卻什麼都看不到了,只剩下夜晚的黑暗飄浮在汪洋繁華的都市海上。 

 


 

月亮下的影子02

 


 

  吃剩的便當盒堆放在書桌一角,我伸了懶腰,已經快八點了,今天多加了兩個小時的班,明天之前要趕緊整理出近期的企劃表,以排定下期雜誌版面的內容。同事都下班離開了,只剩下桌上的檯燈孤伶伶亮著,街頭燈火自身旁的玻璃窗透入影子,掩映在空曠的工作室裡,影子隨著車燈反射在牆上移動,一下伸長、一下縮短,然後消失。

 

  整理文件夾,關上電腦,我披上外套鎖上門,走出地下五樓的電梯,步入停車場,一股像是被封閉很久的混濁空氣突然迎面撲來,我皺了眉頭,按下汽車防盜鎖,倏然迴盪一聲尖嘯,劃破空盪的地下停車場。那道尖銳回音,隨著地板上的黃色指示箭頭,在地下停車場僵硬的灰色角落徘徊。等待著,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但車子的引擎聲卻又轟隆隆,無情佔據這片寂靜。我趕緊刷了停車卡,入口的柵欄像是默許般升起,等著我踩下油門離開,然後再無情放下。

 

  好不容易才打開停車場電梯門,卻反而要面對眼前沈默的寂靜;不耐煩等待從不反抗的入口柵欄默默升起、放下,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讓人討厭,但又不得不經過它的允許,我才能用力踩下油門,離開。

 

  駕車駛入昏暗夜色,恍如身處在晝夜交錯之間,馬路上交織著永遠處在失控邊緣線上的忙碌與紛雜,頃刻間,時鐘上的指針又頑固地轉了一大圈,回到同樣的位置。每月的截稿期限,隨著影子往來壓迫,不斷往復伸長、縮短。成堆的黃色檔案夾,隨著鍵盤敲打聲,不斷旋轉出入那開機又關機的電腦螢幕裡。

 

  又到了那樣的夜晚。等待路口紅燈時,我問自己,是否這樣的生活乏味的可以似的,像反映在截稿期限將到之際的枯竭文辭,胡亂勉強填塞上的字句,反而比空白的版面更顯得無言與無奈。想從中找尋什麼,卻仍然空空的。記得書中的扉頁寫著:「夜晚的路燈,指引著迷盲的歸人」,然而路燈的頭卻垂得更低了,只能嘗試聆聽夜空被隱隱蓋住的聲音,探詢也許還留存的、呢喃虛弱的真實言語,但在喧囂城市中,細吱吱地,轟隆隆地,剎那間反而什麼也聽不到。

 

  徘徊在十字路口的人群,是不是想吸引誰的注意,洶湧人潮驀然寂靜無聲,本來只能匆匆一瞥的身影卻越來越慢,彷彿變成慢動作似地與我擦肩而過。每張陌生臉孔就像雕像般,深深刻印在那裡了,就這樣清清楚楚。我的心中突然湧現一陣期待,卻又馬上冷卻下來,隨著一張張硬梆梆的冷漠面孔,從身旁冰冷冷地滑過。我頓時被淹沒了,被越來越陌生的陌生吞沒。

 

  行人指示燈的倒數計時終於啟動,切換成人形綠燈,斑馬線上的千萬身影好像按下了播放鍵似地,匆促掩映在擋風玻璃上,眼花撩亂……僵硬的輪廓殘影卻還未消散,實在令人喘不過氣。

 

  「叭!叭!叭叭--」

 

  我嚇了一跳,急促尖銳的喇叭聲嘯從後面傳來,原來綠燈已經亮起。在嚇人的喇叭聲中,幾乎手足無措的我趕緊跳開空檔,轉動方向盤,踩下油門加速離開。從排氣管衝出的污濁廢氣,悄悄隱藏在身後,隱藏在那團城市霓虹燈的模糊光影裡。 

 


 

月亮下的影子03


 

  「嗨!你今天比較晚。」一進酒吧,松哥像老早按了碼錶開始計時,計算我何時出現。

 

  「加班。」我鬆了領帶:「還是老樣子,一杯Vodka Martini。」

 

  「今天來點不一樣的,」松哥看著我的身後:Long Island Iced Tea,那位小姐點給你的。」

 

  離吧台不遠處的桌子上,煙灰缸燃著餘燼,乳色霧燈照射的角落裡,坐著一個穿著黑色連身洋裝的女人,波浪狀的深色捲髮隱約蒸發乳色的溫度,自白淨的側臉滑落,鋪在白晰的肩膀肌膚,髮絲沿著黑色的纖細身段消失在腰際下的影子裡。

 

  「妳好……」

 

  「學長,不認得我了嗎?」她眨眨眼睛,眼睫毛上下跳動著。

 

  「是妳啊!」

 

  「女士點了酒給你,怎還不送上另一杯呢?」

 

  琳回身轉頭,桃紅色的唇,點綴在這片黑色與白色的空間裡,依然顯得恰如其份的適當。

 

  「前幾天在這裡發現你,聽說你在出版社工作。」

 

  琳看著酒保送上的Cooler「還是那樣幽默啊,這『透心涼杯』。」

 

  「或許能融化冰山美人的心。」我尷尬的笑了:「對了,妳怎麼會在這裡?」

 

  爵士樂聲悠然響起,琳跟著節奏打起拍子:「這首歌,Fly me to the moon。」

 

  沒料到在這裡遇見了琳,她是故鄉大學的學妹,因為彼此都參加調酒社而認識,想想已經好幾年不見了。

 

  「你以前還真過份,社辦的酒都被你喝完了,」琳說:「自從馨茹學姊離開以後。」

 

  「我想,那時真的很需要酒精吧,一直需要,所以就一直喝著。」

 

  「你膽子也變大了,大概是太多酒精作祟了。」琳微微一笑,低下頭,啜著酒杯:「不過後來你還是離開了。」

 

  「對不起。」我說。

 

  我凝視漂浮在酒杯中的冰塊慢慢融化,逐漸黯淡的光澤染上了茶褐色的酒精。隨著酒吧內揚起的薩克斯風旋律,琳緩緩哼唱著模糊的字句:

  「……Fly me to the moon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darling kiss me……

   Fill my heart with song

   Let me sing for ever more

   You are all I long for……

   All I worship and adore

   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

   In other words…in other words……

   In other words, I love you……」

 

  「每當夜闌人靜,不知不覺,心裡就會浮現這首歌的旋律。」

 

  「那是我們第一次在一起聽的這首歌。」

 

  「Fly me to the moon……」她哼著歌詞:「如果是你,你能帶我飛向月亮嗎?」

 

  在霧光燈影下,充滿沈醉的空氣裡:「如果,如果我們能飛向月亮,沐浴在令人炫目神迷、皎潔的無暇月色之中的話……」我說:「所以,為了如此,我們只好開始去追逐酒精的影子。」 

 


 

月亮下的影子04

 


 

  「追逐酒精的影子……」在小酒吧裡,我勉強分辨出這是只剩孤獨一人的喃喃自語。

 

  當黎明來臨,當一切沈默,我才突然驚覺,原本屬於月色光茫的夜,從不知何時開始,隨著每一日、每一夜過去,慢慢被城市的霓虹燈佔據了。然而,在看似繁華與忙碌的背後所剩下的,卻只有寂寞的影子。

 

  「寂寞,還有寂寞的影子嗎?」琳問。

 

  深夜,點亮了城市的霓虹燈,在小酒吧裡,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他們獨自揀了某個角落,點上一杯酒,隨著沾上憂愁的輕快樂聲,沈醉在自己的世界裡。當夜色悄悄退回更深邃的黑色天際時,人們希望不被冷漠離開的夜所打擾,選擇被關在一個塑膠製、像玻璃一樣透明的正立方體裡面,靜默、孤獨。一顆顆透明的正立方體:外面的似乎看得到裡面的,裡面的也好像也看得到外面的,但是在裡面和在外面的時空,卻都已經彼此不相干了,冰冷且清澈、堅硬,透明的正立方體。在一顆顆敲不開的束縛裡,人們茫然凝視酒杯,酗著酒精發作時的幻化節奏,隨之起舞,獨自唱歌跳舞好高興好快樂;被嗆鼻酒味刺激,淅瀝嘩啦傷心哭泣,可是別人卻看不到也聽不見。

 

  環顧四周,在只剩下獨自一人的小酒吧裡,我茫然,不得已,只有默默放下手中的空酒杯。轉頭望向身旁座位,不知何時,離開的琳所殘留的餘溫已逐漸冰冷,不知何時,輕柔的爵士樂聲已盡,老式唱機只留下一張唱盤空轉,播放著那首早已聽不見的樂曲。 

 


 

  從早晨開始下起的細雨已經綿延一整天,台北的天空佈滿厚厚的烏雲。當路燈還來不及點亮,夕陽像是今天休假,天色隨著落下雨珠的夜突然黑暗上來。

 

  望著黑暗中滑下的水滴,透明的痕跡還留在車窗上,雨滴重複落在那上面,留下一道道刻痕。轉動方向盤,打到倒車檔,我不忍心震亂眼前刻劃複雜的精緻花紋,輕輕地、小心翼翼停好車。

 

  推開門,我鬆了一口氣,夜晚,熟悉的小酒吧是從不休息的,唱盤上的尖針,也仍舊伴奏熟悉的爵士樂曲,輕微地上下跳動。然而,坐在唱機旁的琳,卻忽然讓我有了某樣特別陌生的感覺。

 

  「蚵仔煎,下班順道給妳帶過來。」

 

  「哇,真的幫我帶來了,」琳高興道,說著搶過免洗筷子:「自從畢業出國,就再也沒有吃過超好吃的台灣小吃,尤其是我最愛的蚵仔煎!」

 

  「妳難得回台灣來。」我幫著打開盒蓋,香氣從便當紙盒裡散出。

 

  「在酒吧吃蚵仔煎?」松哥端著酒杯過來,對我們笑著說:「或許配上一大瓶啤酒是不錯的選擇。」

 

  「不喝酒了,今晚是台灣小吃時間,」我說著,提起另一袋食物:「滷肉飯,蔥油餅加蛋,珍珠奶茶,還有給酒保大人賄賂用的臭豆腐,讓他許可我們在高貴的酒吧野餐,慶祝我今天終於趕完稿子。」

 

  「拜託,臭豆腐的味道最可怕了!」松哥大喊:「不過這招很受用,我最愛臭豆腐了。」說著,松哥毫不客氣抱走一袋臭豆腐。

 

  隨著唱機上跳動的尖針停擺,熱鬧的宴曲終了,夜又漸漸深。外面下雨的嘈雜聲好像停了,彷彿無聲的台北城變得好安靜。

 

  「今夜,我好像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我看著琳:「彷彿我終於看到了酒精的影子似的。」

 

  琳:「酒精的影子?好深奧的感覺……那是某種形式的慰藉嗎?」

 

  「也許是影子背後所隱藏覆蓋的東西吧,又也許是在感官下所麻醉忽視的情感。」我試著道:「不知道那是什麼,就只好去追逐什麼。」

 

  「或是在逃避什麼,自從馨茹學姊離開以後。」說完,她沈默了。

 

  深夜來臨,原本已是樂曲終了的小酒吧,在琳離開後,變得更安靜。獨自坐在這裡,我開始懷疑是否仍只能聽得見心中那深埋已久的聲音:「不論追逐或逃避,是否是一體兩面、主動被動,還是做為掩飾的藉口,最終所選擇的仍是離開。」 

 


 

  馨茹和我,在念大學時調酒社餐會上認識,她站在食物桌旁嗆的眼淚直流,餐點太辣了,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的我誤把透明的Vodka當成開水,馨茹終於在灌了一大口之後不省人事……

 

  「然後學姊整整兩個禮拜不理你。」琳微笑。

 

  「嗯,她還以為我在整她……這真是冤枉了。」

 

  今夜,我點了一杯Tequila Sunrise,也許我仍在等待日出,追逐馨茹的影子。

 

  走在曾經一起攜手漫步的椰林道上,徐風微微吹動椰子葉,搖曳的曼波舞曲婆娑在妳和我兩人之間。韻律般的無形音符彷彿不斷摩梭彼此的心跳,輕觸妳飄逸的長髮,沿著妳滑潤的面頰肌膚,降落在朱紅柔軟的可愛嘴唇,我才知道那如同天籟旋律般的美妙聲音,就是這樣來的啊。昏睡過後的清晨,我彷彿看到在湛藍的晴空下,妳的雙眸顯射出淡藍餘暉,那似乎是憂鬱的藍、是讓我疼惜的藍,我的心,被這樣的藍包圍,慢慢融化在心中最耀眼的溫柔陽光裡,那是被妳輕撫的溫柔、被妳所照耀的陽光……

 

  然而,遠方的大地震,怒吼撲來土石流的那夜,無情帶著馨茹走了。

 

  在湛藍的晴空下,那宛如晴空綻放的容顏,就這樣凋落在我的眼前。馨茹消失後,我過著遊魂似的生活,逐漸被酒精的麻醉所取代,像是為了填補突然空白消失的她的位置似地。我彷彿已經陷進無底洞似了……她的記憶,隨著發酵的酒精隱沒在催化的泡沫裡,我只好獨自酗著悲傷的麻痺,酗著失落的心情,酗著不停的工作,酗著忙碌的空虛。

 

  酗著酒精的寂寞。

 

  「寂寞,寂寞是什麼樣子呢?」琳問。

 

  「寂寞是什麼樣子……」我想:「寂寞這種東西很奇怪,它不會揀時候來,如果你要我描述寂寞的長相,大概某個情感部分有了缺陷,變成空白、消失了,就僅僅是某個部分而已吧,其他部分,可能非常完好……有時,寂寞是因為遭遇了、知道了太多事情,知道了太多事情又無法自解,無法自解又看到別人完全不受影響、快快樂樂繼續生活。有時寂寞是因為生活被強迫填得太滿,滿到一個程度以後,你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會開始胡言亂語,就像我現在一樣。」

 

  「我也有寂寞,每個人都會有寂寞的時候。」琳緩緩啜酒:「寂寞或許是一種藏在心裡的本質。就像喜怒哀樂。很早就埋藏在每個人心中,它接受週遭環境的刺激與發酵,像酒精一樣開始醞釀揮發出來,在身旁形成一團氛圍,讓我們置身沈醉在其中。隔絕外在空氣,很快附著在身上的每一吋肌膚,然後開始侵蝕自己……」

 

  琳看著我,繼續說:「……蝕著衣服,毛髮,皮膚,筋肉,直至露出白骨。不管你願不願意,它都會逼你露出最難堪的部分,可能是不想出門的意願,或是缺乏把情感從肢體上放出的能力,喪失感受與人分享的魅力……」

 

  城市繼續喧囂,窗外上倒映月亮,卻好像事不關己似地依舊沉默。

 

  「甚至是吻上對方唇邊的勇氣……」琳還沒說完,直視著我的雙眼泛上一層薄薄的閃爍,卻又馬上消失不見了。

 

  那處唱機的曲子終了,空轉的唱盤仍無聲播放著,針尖空蕩尖銳懸浮在唱盤邊緣,針頭瞬間的閃爍是那樣靠近唱片音軌,但在無言無聲的結束裡,那卻是我們永遠無法搆到的遙遠距離。我像是憐憫般起身,走過琳的身旁,在她低頭的言語裡,在波浪狀深色瀏海底下被睫毛沾濕覆蓋的眼角中,彷彿是夜空中那更深邃的黑暗,隱約閃爍著……

 

  我像是憐憫般起身,走過去,卻又殘酷把唱針重新擺上開始的地方。針頭隨著旋轉的唱盤微微顫抖,重新揚起了熟悉的輕快旋律:

  「…………

   Fly me to the moon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那是在月亮下的影子裡,沒有唱完的那一首歌。 

 


 

月亮下的影子05

 


 

  傍晚,我看著夕陽,試圖抓住最後一絲溫暖,但夜晚卻無情降臨在這繁華的都市生活裡,連一絲準備和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喧囂總是忙碌進行,時間總是不斷重複,然而拓印在僵硬馬路上的,卻是那一張張追逐、逃避寂寞的影子。月光下,酒精撒在上面,在迷茫之間逐漸麻痺的謊言,變成一層層彼此覆蓋掩飾的華麗錯覺,竟然顯得生動異常,如同往昔一般的曾經……

 

  也許,這就是我一直喝酒的原因吧?

 

  電話那端,桃園國際機場,飛機起降的引擎聲呼嘯而過。

 

  「等等我就要上飛機了。」電話那端傳來琳的聲音,以及那襲波浪狀的深色捲髮。

 

  「加油,保重。」我說。

 

  「謝啦,」琳似乎很開心:「我回美國後應該就會在那邊定居了。他對我很好……然後就工作、結婚、生小孩……」忽然她的話語變得哽咽起來,逐漸模糊……

 

  「妳要幸福……」唱機的針頭幾乎又要重新擺上開頭的地方,這是我的錯覺嗎?熟悉的旋律悠然從話機那端輕快響起,這首Fly me to the moon

 

  「如果能飛去月亮,你會帶我一起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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