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文:葉醫師

 

  我早該想起,在值班室睡是不會睡得比較久的,因為值班的人電話每隔一陣子就會響一次,響到早上六點多,我就放棄繼續睡下去了。去買早餐的途中我經過ICU門口,看到阿伯的太太還坐在那裡,就去跟她講講話。她看起來沒有那麼驚慌失措了,還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阿伯,我指指門口貼的探病時間和探病須知,她說她是印尼來的,雖然已經嫁來20年,看時間看得懂,不過看須知有點難,我告訴她病房書記有印尼文版本的可以去拿。

 

  跟她聊了一下之後,我算是解開了一些疑問。他們住在萬里,阿伯在核二廠員工餐廳工作,之前勞工體檢的時候每次都有說他白血球不高,大概都兩三千而已,難怪我們這次抽血驗出來是五千多,對一般人來說是正常值,可是對阿伯來說已經升高兩倍了。

 

  阿伯有糖尿病,體重又過重,平常只要感冒拖久一點沒好,帶狀皰疹就會發作,(她不會講帶狀皰疹這四個字,但是台語的“皮蛇”發音倒是蠻標準的),一兩年就發作一次,這樣聽來阿伯的免疫力應該是不太好,這搞不好是得到腦炎(或腦膜炎)會這麼嚴重,要插管、用呼吸器、住到加護病房的原因之一。

 

  她也很擔心要花多少錢。她的兩個兒子都還沒20歲,可是國中畢業就到遠洋漁船上去工作了,現在都在南太平洋的某處連絡不上。我跟她說先把命救回來比較重要,錢可以再想辦法,不過說完自己覺得很心虛,因為我這樣講,對她根本一點幫助都沒有,錢對她來說絕對是個大問題,社工室也只能盡量幫忙,我不會解除她心裡的擔憂,因為我不瞭解她在擔憂什麼,就只能很空泛的說些把命救回來最重要之類的話,很沒誠意,真的。

 

  拜託我們檢驗科和病理科一定要夠力一點,趕快查出阿伯是什麼感染吧,不然我們就只能一直症狀治療,然後祈禱阿伯的免疫系統自己救自己了。

 


 

  下午五點多,學弟打給我說初步答案出來了,病毒室血清免疫組發了CSFJEV IgM陽性的報告。原來是日本腦炎?這個病好像很熟悉,不過我從來沒有看過真的得到日本腦炎來住院的病人,因為現在大家都有打疫苗。晚上我找了一些資料,自我補救教學了一下我薄弱的病毒學,然後又覺得當年我考試一定都是猜對的,不然早就被當掉啦,因為我完全沒有印象日本腦炎病毒原來是黃熱病毒科的一種,跟登革熱病毒還是同一屬的呢(難怪他們都靠蚊子傳播,日本腦炎是三斑家蚊),民國五十七年之後才開始全面接種疫苗,所以阿伯應該是沒有打。但是大部分沒打過疫苗的人,也會在自然感染後得到免疫力,感染後會有一點發燒之類,像感冒一樣輕微的症狀而已,所以這位阿伯的免疫力真的是未免太差了。

 

  這種病毒只會在豬身上大量增殖,人或馬感染之後雖然會得到腦炎,可是病毒也會被殺掉,所以不會人傳人,當然也不會馬傳人,阿伯的病毒一定是蚊子從豬身上帶來的,他太太說過他們有自己養了幾隻雞,那麼阿伯有去過什麼養豬的地方嗎?

 

  不知道高sir對這個診斷有什麼看法,所以第二天一大清早,我趁上班前去了ICU,高sir也在,她大概前晚也查了很多JEV相關的文獻,所以我們稍為討論了一下。

 

  她說今天或明天應該會先通報衛生局,反正規定是一週內通報就好。

 

  「但是這個病人的JEV IgG很高,表示可能不是第一次感染日本腦炎了,」高sir說:「也有可能是復發。」

 

  還好我昨天有熬夜念書,不然可能聽不懂高sir在講什麼,她是說,IgG很高是因為阿伯之前感染過JEV,有記憶型B細胞可以很快的做出很多很多抗體,對付這第二次的感染,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來不及殲滅病毒,就引起了這麼嚴重的症狀;也有可能並沒有什麼第二次感染,而是以前得到JEV感染後,有幾隻病毒沒被免疫系統殺乾淨,等到病人抵抗力變弱(就像阿伯這樣),潛伏在體內的病毒又開始複製,日本腦炎就復發了。

 

  現在我們還沒有結論,所以關於感染來源,可能要交給疫調員去查吧。

 

  我明天開始要幫孟中去金山上班,還好開刀房裡面理論上不會有蚊子飛進來,再說我打過疫苗,所以理論上也不用太庸人自擾的擔心這個問題。只是日本腦炎也沒有什麼藥可以用,所以高sir真的只好一直症狀治療,然後祈禱阿伯的免疫系統可以振作起來,自己救自己了。

 


 

  去金山的交通車早上六點40分會準時開走,所以為了保證不會趕不上車,我前一晚一事無成的九點就去睡(嚴格說來不是一事無成,我有做了吃飯和洗澡兩件事),然後今天早上五點半就出門,這麼早連捷運都還沒有,坐在好不容易等到的公車上看天色漸漸變亮,想到大部分人可能都還在溫暖的被窩裡,心中不禁有股淡淡的哀傷。一路搖搖晃晃到了醫院,買完早餐上車的時候車上已經八成滿了。不過交通車的好處就是直達車,不像客運會每站都停,等我到了金山,還有時間沖一杯咖啡再開始工作。

 

  中午沒開刀的時候我下去一樓藥局清點我的管制藥,就看到醫院外圍有很多人在做消毒的動作,從衣服看起來應該是阿兵哥。大門台階上站著兩個人,大概是帶隊來的人,其中有戴帽子的那位,在我經過的時候客氣的跟我點了個頭。

 

  我有點驚訝他們這麼快就來消毒了,高sir昨天通報的嗎?

 

  我的腳就順著我腦袋想的,自動往那兩個人走去,走近一點就可以看清楚,沒戴帽子的是衛生局的人,戴帽子的是個少校,少校應該要是連長或副營長了吧,還要帶兵出來出公差環境消毒?不過我沒有機會問他,因為他看到外面有人要幫忙就過去了。

 

  那個穿衛生局背心的人看到我走過來,笑笑的跟我說不好意思,因為昨天有通報一個日本腦炎病人,之前來過金山的急診,所以他們趕快來消毒一下,還有另外一組人會去病人家裡附近和工作的地方消毒,他還要看看能不能抓到蚊子採檢。一時之間需要的人手太多,就申請了軍方支援,這些都是附近北海營區的國軍弟兄。

 

  沒想到衛生局的效率這麼高,通報可能還沒24小時就馬上來消毒了。

 

  「日本腦炎是三斑家蚊吧?」我問他。

 

  「不一定,其他的家蚊也會。聽說已經有研究說,三斑家蚊可以靠著產卵就把病毒傳下去,所以說實在的,我也不相信抓到帶有病毒的蚊子,就可以證明那個病人是怎樣被傳染的,再說日本腦炎的野外自然宿主太多了。」

 

  「可是要發病,病毒量要夠吧,這件事情不是只有豬辦得到嗎?」我問他,好像是要證明我也有讀過書:「金山有人養豬嗎?」

 

  「小量偷養的一定有啊,萬金山區這麼大,他養個幾隻在山裡面我們怎麼知道?」衛生局的人說:「而且不一定是豬,日本腦炎在牛啊、羊啊、狗啊、蝙蝠啊的身上也有,連鳥身上都有,妳說鳥這樣飛來飛去的,要怎麼抓?」

 

  鳥也有?又是鳥?我想起了阿蘭。

 

  「那你這樣說,不就是消毒也沒用的意思?」我指著四周那些阿兵哥。

 

  「那怎麼辦,也不能不消啊,有來消你們才會緊張,不然大家就不把這些傳染病當一回事了。」哈哈,聽起來果然是衛生局公務員會講的話。「這次病例通報發生在二月是比較奇怪啦,以前都是五六月以後,金山的水田也都是三月之後才開始放水養孑孓,妳看看你們前面那些田現在都乾乾的。」他指著我們醫院四周的農地。

 

  明明水田放水是為了種稻子不是為了養孑孓,但我忍住沒有回他這句。「冬天這裡真的沒什麼蚊子。」不過也可能是我在醫院裡沒看到,山裡和野外還是有的。「你們辛苦了。」我對他說,雖然是客氣話,但也是真心話。那個少校幫阿兵哥抬走醫院門口的花盆之後,走回來我們這邊,迷彩服上有繡名條,所以我看到了頭兩個字:李微。

 

  這個世界上,名字用“李微”開頭的人不知道多不多,可是我剛好知道一個,叫做李微言,他前天晚上好像打了四五通電話給我,但是我在急救阿伯所以都沒接到,後來也因為都在惡補日本腦炎,或是為了早起而早早去睡,所以沒有想起來要回電。當我正想要等他走近一點,看清楚第三個字是不是“言”的時候,偏偏許藥師在背後叫我了:「葉醫師,妳的麻醉科管制藥請領單,有兩個地方忘記蓋章!」

 

  我故意忽略許藥師的呼喚,還在很努力的想要看清楚第三個字,可是又不好意思動作得太明顯,衛生局的人就碰碰我的手肘,好心提醒我裡面有人找我。

 

  我只好很掙扎的準備轉身往藥局走去,這時候藥師又叫了我第二次:「葉醫師!」

 

  那個“李微什麼”聽到這聲叫喚,抬頭看了我一下,我也看到了他的臉,雖然有一半被帽子遮住,但是剩下的一半跟檢驗科的李組長好像沒有很像,我倒是覺得有點像沒貼假睫毛,皮膚黑一點的周心仁,那個把自己搞得可憐兮兮沒有外套可以禦寒的周心仁。

 

  唉,真是殘念。那個李微什麼的有可能是李微言嗎?可是他不是什麼南灣候鳥協會的人嗎?

 

  想到這裡我突然記起了,我還沒有去看那張他寄給我的照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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