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竟然飄雪了,初春,台北天空。

 

  早晨,翰被驟降的冰冷空氣凍到差點出不了溫暖的被窩,寢室內的氣溫已經降到這樣低了,不難想像外面街頭的溫度是那種寒冷到可以下雪的日子。

 

  「如此下雪的日子,對位於亞熱帶氣候的台灣的台北而言,應該只能僅限於『想像』的層次範疇吧?」心中不禁這樣滴咕懷疑,翰凝視窗外,片片雪花從整片白濛濛的天空中緩緩飄落。

 

  「台灣冬季所發生的氣溫異常現象,在入春的凌晨,創下了有史以來的最低溫度,今晨的台北街道上居然出現令人不可置信的景象,這樣的景象原本只能在合歡山上才能看到的……」電視的晨間新聞畫面中,播報員語調激動、揮舞手臂,似乎想嘗試托起手掌上那甫飄落下來的輕薄雪片。後方路人聚集,開心的笑臉堆滿面容,他們興奮地抬頭仰望緩緩飛落的雪花。

 

  台北,冷冽的玻璃窗外,寂靜飛落的輕柔雪白附著。

 

  雖然下雪了,但並非厚重且安穩、遍地白雪皚皚的銀色世界。白霧濛濛的天際像是輕輕在抖動身子,柔柔撒下如羽毛飛舞般輕巧柔順的銀白色花瓣,巧妙穿梭晨風之間,靈活沉了下來。細緻雪花恰似巧妙閃躲街上的行人和車輛,以慢動作鏡頭般的無聲無息,飄落地上,像沾上的白色奶油,然後漂浮顫動、融化、再凝結。人行紅磚道上因此結了很薄一層霜霧,幾乎透明,薄到看不見了。

 

  仍不可置信,台北的天空竟然飄下雪來了。

 

  走在街區,天空是濛濛一片,幾乎透明的輕薄雪花隨風飄落。翰新奇嗅著空氣中雪的味道,那是奇妙的感覺,既憧憬又陌生,又有點不習慣,飄雪的台北街頭。晨間的雪霧飄了一陣,不一會兒就停了。

 


 

  「早上真的嚇到,」欣說:「竟然下雪了?」

 

  「台北下雪是頭一遭吧,還蠻新鮮的,不過真有點莫名其妙。」翰放下胡椒鹽罐,攪了攪,喝了一口奶油濃湯:「而且好冷。」

 

  「第一次遇到呢,我想所有人都在抬頭看雪。」欣突然笑出聲:「沒有發生交通意外實在是奇蹟。」

 

  「至少我滑了一跤。」翰捲起袖子,秀出擦傷的手臂。

 

  「那是你活該!」欣裝著冷酷的聲調扮鬼臉。

 

  「這是什麼話,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翰好氣又好笑:「原來這就是每個月一碗冰的月薪所換來的冷言冷語喔?」

 

  「以後要換成熱呼呼的湯圓啦。」欣雅回嘴:「春季聯賽快到了,你可不要再受傷啦,喔?奧林匹克撐柺杖跳遠冠軍。」她指著翰的擦傷,酸溜溜說。

 

  吃完晚飯,他們走出餐館,漫步台北街頭,初春的夜晚裡仍吹拂絲絲的冬季寒風。

 

  「去年我在紐約遊學的時候,你到底有沒有去啊?」欣隨意問起。

 

  「喔,球隊暑訓我不記得有到紐約去啊?」翰故做神秘貌,搔搔頭。

 

  「真的還是一點都不乾脆,我要搶回來喔!」欣跳著,作勢要去抓下翰頭上戴著的棒球帽,那是紐約洋基隊的棒球帽。

 

  「明年新球場蓋好,原來舊的洋基球場就不再使用了……」

 

  翰壓了壓帽沿:「洋基球場,Yankee Stadium,就要走入歷史。」

 

  欣突然站定,凝視著翰,緩緩說:「那個我們不斷擦身而過的地方。」

 

  「那是在妳還沒發現之前。」翰微笑望著她。

 


 

  今晨破曉時分,雪又飄了下來,自灰暗天空緩緩沈澱入台北街頭。手錶指著六點,翰匆匆背起球具袋,騎了單車出門,繞過街角,聞到熟悉的咖啡香。突然一陣寒風撲面,他打了一陣哆嗦。

 

  「老爹,熱咖啡和起士蛋糕。」

 

  「老樣子,今天也真早啊。」眼鏡老爹正煮著一壺黑咖啡。

 

  「最近春季棒球聯賽開打了,要去學校做晨間練習。」翰放下球具袋,坐上櫃臺邊,搓著雙手:「這幾天還真冷啊。」

 

  「竟然會下雪,」眼鏡老爹瞧著店外輕輕飄落的透明雪花:「在台北這麼多年,壓根遇都沒有遇過。」老爹端起煮好的咖啡瓶,倒了一杯熱咖啡,緩緩冒出的溫熱蒸氣在寒冷早晨中顯的更白。

 

  翰接過咖啡,捧著取暖:「最近流行的話題,全球天氣異常現象造成的吧。」

 

  眼鏡老爹皺起眉頭說:「好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明明是氣候暖化,怎麼反而下雪……」

 

  「也許,我們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台灣人。所謂平行宇宙是……」翰哈哈笑說,想起宇宙學的平行宇宙理論,這學期剛好選修這門課。

 

  「唔……對了,昨天你沒來,可是她有來喔。」眼鏡老爹硬生生打斷了他聽不懂的話題:「好久不見的她,突然就來了,披著毛織圍巾的女孩,靜靜點了一杯熱咖啡。」

 

  翰想起了她清瘦的臉龐,以及把鼻子湊近杯緣,仔細認真品味咖啡香的模樣。

 

  眼鏡老爹切了一塊起士蛋糕:「她說,要出趟遠門旅行,好像要去很遠的地方,尋找什麼。」

 

  「尋找甚麼?就像這裡的咖啡香嗎?」翰攪拌杯中的方糖,黑褐色的杯底倒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翰騎上單車,緩緩飄落的雪片忽然無聲靜止。晨曦隱約照映在層雲背後,街道因為結冰粒子而漾起一襲濛濛微光。他回頭,在朦朧的咖啡店前,似乎又遇見了那熟悉又模糊的女孩背影,圍著那條白色的毛織圍巾。

 

  忽然一瞬間,隨著曙光乍現,今晨飄落的雪,停了。

 


 

  星期天的春季棒球聯賽就要開打,棒球隊每天早晨在棒球場緊鑼密鼓地集訓練球,但是今年冬季的氣溫異常,卻苦惱了訓練調整體能球技的進度和狀態,氣候異常的情形延續到初春,每日清晨,天空總是會飄落輕柔的、接近透明的銀白色雪花。還好慶幸的是,飄雪在朝陽溫暖了這座城市之後就停止,否則,雪若一直下的話,棒球隊就只能在球場上練習溜冰了。

 

  雖然春天的太陽已經很努力爬上來,然而早晨的氣溫還是很低。濛濛霜霧在飄雪過後籠罩了這片廣闊的棒球場,晨曦照耀下,成為迷濛和清澄參半的奇妙灰白色,像是間隔天空和地表的絕緣體,霜霧上方的天空是春季的柔柔溫陽,而下方的內野紅土,卻仍在冬季低溫下顯出僵硬的深黑色。外野,青草株上結著薄薄一層冰晶,一株株連接成一串串的透明線條。

 

  早晨的低溫讓每個人在練球時熱不開身子,差勁的練習表現,讓教練的大嘴巴,又如連串鞭炮霹靂啪啦地咒罵起來……

 

  中午,翰和欣並肩坐在學校山坡的石階梯上吃便當。「看你累的樣子,今天的菜單又是跑球場二十圈喔?」欣笑嘻嘻問。

 

  「妳是在調侃我嗎?」翰反問每當全隊在跑球場時,總是笑嘻嘻坐在場邊的棒球隊經理。

 

  「這不是很好,寒冷的天,可以熱開身子。」

 

  「說的輕鬆,倒是妳也一起來跑吧,可以減減肥,瘦瘦蘿蔔腿喔。」翰故做誇張比著欣的腿,她坐在石階上,穿著條紋長筒襪的一雙小腿交疊併攏、修長勻襯。

 

  欣迅速搶走翰的洋基帽子,反戴頭上顯得淘氣:「星期天的比賽,教練決定是誰要做先發投手了?」

 

  「決定了,是我。」

 

  「是喔。」

 

  「幫我加油吧!」翰興奮地說,而欣卻低頭,只默默吃著便當。前方的大樓教室,傳來上課的鐘聲。 

 


 

02

 


 

  星期天,是比賽的日子。

 

  「還有三球!」主審比手勢高喊,提醒賽前的最後投球熱身。翰在投手丘上呼了一口氣,拉腰伸展,緩緩投出最後一球。捕手接住後敏捷把球傳往二壘,隊友吆喝著。

 

  寒冷的早晨過去,午後的棒球場感覺溫暖許多,看台上坐著成群觀眾,第一場春季聯賽就要開打。對方的第一棒打擊者站上打擊區,拎著球棒搓著手,虎視眈眈望翰瞧來。翰站在投手丘上,右腳釘鞋踹著腳邊的泥土,抬起頭來往捕手方向望去。在那瞬間,他好像看不到本壘板……視線有點模糊。

 

  翰抬起左腳投出第一球,沿著甩出的手臂加速往本壘板投進去,紅色的棒球縫線不斷旋轉……那是一顆快速直球,砸到打擊者身上,打擊者痛苦倒地,頓時全場嘩然。春天的陽光忽然黯淡下來,翰感覺冰冷的霜霧倏然浮現,正悄悄圍繞自己,籠罩在投手丘上……

 

  「卡!」清脆的擊球聲穿過整個棒球場,小白球劃過一道平飛的弧線在左外野落地,這是第一局對方所擊出的第三支安打,跑者在兩出局後快馬加鞭奔回壘,攻下第三分。翰疲累地站在本壘後方,喘著氣,全場寂靜無聲,教練喊了暫停走上來,隊友們聚集在投手丘。

 

  「怎麼,狀況不是很好,第一棒就觸身球,再來一個四壞與三支安打掉三分?」教練拍了翰的肩膀:「現在兩出局、二三壘有人,不能再掉分了,你自己知道該怎麼辦,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翰低頭,手中緊握沾上塵土的棒球,汗水從帽沿滴了下來。腦袋中一片空白,彷彿什麼也聽不到,卻又能清楚瞥見,人這麼多,在周圍的看台上。本壘板怎麼離自己這麼遠?好遠……好孤獨,站在投手丘上,此刻聲音嘈雜,人超多,全場莫名其妙在喧嘩,硬生生往紛亂的思緒裡塞。翰乾咳幾下,有一陣作嘔的感覺。

 

  「加油!」在吵鬧的思緒中,翰忽然聽見一聲輕喊,那是欣的聲音,輕輕的。翰抬起頭,欣就靜靜坐在休息室上方的看台,周圍人影變得模糊。她嘴唇掀動,身影清晰浮現其中,戴著一頂紐約洋基隊的棒球帽,往投手丘凝視。

 

  雖然只是一聲輕喚,很神奇地,翰的情緒竟然逐漸冷靜下來,隨著溫暖陽光,白濛濛的冰冷霜霧緩慢沉積、消失不見。欣的聲音似乎仍悠悠迴盪在翰的耳際,直到消失為止,本壘板清晰浮現在他的專注眼前。

 

  一顆快速直球,翰把打擊者三振出局。

 

  「還好你之後穩了下來,最後才有四比三的險勝!」賽後在休息室,翰和隊友們擊掌慶賀。

 

  欣獨自一人站在界外區,夕陽落了下來,一道長長的影子複印在草地上。

 

  翰偷偷看著欣,向她走過去:「我要跟妳說,謝謝妳。」

 

  「謝我什麼?」欣不解地問。

 

  「謝謝妳。」翰瞥過頭去胡亂看著,裝作蠻不在乎,有點窘的感覺。

 


 

  在空蕩的內野紅土區,翰站在一旁,欣正蹲在投手丘上,撥弄投手板上的紅色沙土。

 

  棒球場上,棉花絮般的白雲點綴蔚藍天空,伴隨微風,混合芬芳的草香及飛揚的塵土。雪白積雲堆在天空,陽光漾著春天的信息,暖哄哄的感覺燙在臉頰的曲線滿意留下。

 

  「看,好藍的天空……喂,站上投手丘,是不是什麼都看不見了?」欣問翰。

 

  「看不見怎麼投球?」

 

  「投手丘上,你的視線,看著的方向就只有本壘板吧。」欣指著打擊區。

 

  「要想辦法把打者解決呀。」

 

  「那麼,三振之後呢?不能解決的話又怎樣呢?」欣想了一會兒,忽然批哩啪啦說了一長串:「輸贏?勝負?把對手三振的快感?球隊勝利的喜悅?全力以赴後輸球的乾脆?棒球場上的熱情?……」

 

  「透過對決,挑戰自己的極限,才能認識一個真正的自己……」

 

  「喔,遇見一個真正的自己?」欣說:「那麼,你遇見了嗎?」

 

  「所以在投手丘上的路,還要繼續走下去。」

 

  欣不回話,沈默瞥過頭去。

 

  「還有,遇見那個喜歡聽著妳的加油聲音……那個真正的自己。」翰看著欣清秀的臉龐,臉頰發燙,只敢在心裡默念的這句話。那輕柔的一聲加油,宛如一陣春風,仍隱約在耳邊徐徐吹拂。

 


 

  春季聯賽接近尾聲,球隊以六勝一敗的預賽成績打入了決賽。正當全隊士氣高昂,嚴陣以待努力準備最後的冠軍賽時,春天的溫度卻越趨反常,氣候越來越冷冽。

 

  雪,仍在下著。

 

  難道是另一個平行世界?翰忽然驚覺如夢似幻,彷彿電影情節,宛若沉睡乍醒,從那個時空跨越到另一個時空,在台北會下雪的這個世界,欣忽然消失了。翰像是迅速凍結的霜柱,無助豎立在颼颼寒風之中,他只能別無選擇,讓欣宛如春風的笑容,凍結在那個下雪的初春裡。

 

  「我等著妳。」翰還記得他的話語。

 

  「那我會一直等待,當陽光再次回到那下著雪的春天。」欣望向飄雪的台北天空。

 

  「我會試著,在投手丘上,投完最後一顆球。」

 

  「嘿,你呀,你不必再一直投下去。」欣微笑:「只要你能記得回首,看一看,那個陽光曾經再次離開的晴朗春天。」

 

  那是翰最後一次看到欣的笑容。「然後,跟她說,我愛妳。」

 

  早晨,雪一直下著。翰孤獨站在投手丘上,白色的雪花片片飄落,內野的紅土瞬間覆蓋了一幅雪白。白茫茫的霜霧朦朧,他已經分不清楚,那是不是自己淚水沾濕眼眶的模糊了……

 


 

  冠軍賽,九局下半,兩出局滿壘,雙方五比五平手。翰踏著投手板,看著捕手發來暗號,搖搖頭。球場外,加油聲震耳欲聾,滿壘,已是兩人出局,這最後的九局下半,對方打擊者的球數是兩好三壞的滿球數。

 

  稀疏的斑薄雪片仍然悄悄下著,球場上激烈的比賽瞬間靜止,只有從帽沿緩慢飄落的一片透明雪花,如慢動作般寂靜劃過眼前。翰回首,順著視線看去,看台上的那個位置空蕩蕩,欣的身影並沒有在那裡。

 

  翰垂著頭,不曉得是汗水還是淚水,彷彿在他的眼眶裡凝結。空氣中的冰霜反射光線,照入眼簾的結晶,那是海市蜃樓的幻影嗎?他似乎又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退開投手板,翰再調整情緒,擦拭眼角不曉得是汗水還是淚水的凝珠,本壘板,捕手和打擊者倏地清楚浮現眼前。翰直盯捕手手套,深呼吸一口氣,抬腳,跨步,扭腰,甩臂,使盡全力,往本壘板投出手裡那顆沾上雪片的紅線球……在這場比賽裡所投出這麼多球之後的最後一顆球……

 

  沾上雪片的紅線球,沉重飛進捕手手套。磅的一聲,他還是沒有聽見欣的聲音。

 


 

  早晨,翰轉過街角,來到熟悉的咖啡店。台北的雪已經不再下了,春天的晨曦撲上大樓的玻璃窗,反射出金黃色光芒。

 

  「老樣子?」眼鏡老爹倒了一杯熱咖啡端給翰。

 

  翰拿起湯匙丟入一顆方糖:「老爹,我要出趟遠門了,想來跟你辭行。」

 

  眼鏡老爹看著他:「是嗎?這一天,總該是要來的。」

 

  翰攪拌著手中的咖啡蒸氣,傳來熟悉的濃濃咖啡香。 

 


 

04

 


 

  撐著傘站在時代廣場,下著細雨,紐約的天空陰陰的。

 

  望著紐約街頭,仍是熙熙攘攘,人們忙碌穿梭其中,依舊不斷擦身而過。

 

  走進地鐵站,翰收起雨傘,戴上那頂紐約洋基隊的棒球帽,在來回湧進湧出的人群之間穿梭。翰看了手錶,買了張地鐵車票。

 

  票根上面的目的地標示著:「161st St./Yankee Stad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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