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性幻滅美學,是三島由紀夫的文學風格印象。三島對於「美」的強烈憧憬,其性格表現於作品上,甚至為日後切腹自殺、戲劇性結束生命埋下伏筆。唯美細緻的文風,充滿現代主義,卻也能窺探三島那矛盾複雜的內心世界與人格特質。
從「假面的告白」到「金閣寺」,作者文字細膩,不論是角色心理刻劃,或景物描寫功力,都讓我印象深刻。除了華麗文筆,三島由紀夫對於自身存在的省思,充滿強烈對比,尤其對「美」的矛盾,讓三島文學更增添悲劇性色彩。然而有趣的是,閱讀「三島美學」反而會感到沉重與不安,簡直以赤裸裸的方式,把人心的醜陋無情剝開,現實到令人喘不過氣。華麗文字下所隱藏的,到底是虛幻的美?抑或真實的醜?三島由紀夫的每一本小說,也許都是一場追尋絢爛豪華的夢。
三島由紀夫
「假面的告白」是三島由紀夫在1949年、日本戰後文壇的成名作,以第一人稱的告白體,描述主角阿公從出生到青年期的成長歷程,幾乎可視為三島的自傳性小說。同性戀題材挑戰了日本傳統社會風氣,成為當時文壇的熱門話題。
雖然「假面的告白」是三島由紀夫的自傳性小說,同性戀又是敏感爭議的話題,但若以小說欣賞的角度閱讀並思考,或可產生共鳴。不受限於「性向」或「同性戀」,而以「社會價值觀念」和「自我真實存在」的觀點去切入,可以試想:當兩者相互矛盾時,我們會選擇用什麼樣的方式來看待自己,甚至慰藉自己呢?
每個人的內心都有秘密隱藏(如同性戀傾向),對比於道德觀念卻背道而馳、恥為人知,秘密的黑暗本質不但令人價值觀錯亂,甚至還要質疑自己的存在意義。這樣的矛盾產生了束縛與罪惡,面對罪惡感,我們選擇屈服?墮落?還是在身心上建立「堅強的一面」?「他人眼中看作我的演技,對我來說卻體現為返歸本質的要求;他人眼中顯現為自然的我,卻恰恰是我的演技。」是否我們選擇了在假面的告白中,尋求所謂「真實」的慰藉,而這個「真實」反而是另一面的假面告白?
主角阿公無法否認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卻仍認為自己是愛著園子的異性戀者,但性慾無法轉移到對園子的愛上面,而男性的軀體美又不斷撩撥他的同性情慾,於是阿公以「藉由自我催眠為自己演一齣人生的戲」的方式,選擇這樣的「愛」去愛園子。或者,阿公想藉由與園子交往,封殺自己靈魂深處「渴望親近男體」的性向,不料反而更進一步確立自己對於同性情慾的具體渴望,絞死自己意志中對異性戀殘存的最後一絲偽裝。
這部幾乎剖白心靈的小說,雖然作者赤裸告白了自我情慾,卻也是作者掩蔽自我真實的假面。三島由紀夫的寫作意圖,從書名便可嗅出端倪。
對於人生的種種束縛,我們是否也會選擇以「假面的告白」的方式,抑或是自我催眠,來埋藏自己的真實告白?是不是身處在這樣的矛盾中,我們才能一點一滴挖掘出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望,那個真實的存在?又或許以「假面的告白」的方式,我們才能了斷自我靈魂中,那最深遂黑暗的慾念和慾望……
另外,小說談到了關於虛榮心所扮演的角色問題:虛榮心是否為人建立自信心的唯一來源?虛榮心除了字面上的解釋,還可看作立身處世的態度與依據。「惟有虛榮能使人冒險。」虛榮心會不會支使我們用「假面的真話」掩飾事實,所以誠實和真實無關,告白和明白無關?在「偽裝」和「告白」之間,自我到底存不存在?面對激烈矛盾,我們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金閣寺」則發表於1956年,為三島由紀夫攀越文壇頂峰之作。1950年七月2日,金閣寺遭人焚毀,這個震撼全日本的事件,成為三島寫作小說的靈感來源。金閣寺原為著名古剎,不論是雅然古典的內在歷史,或金碧輝煌的外在建築,都是日本之美代表,象徵了至高無上的終極美。這樣的美是一種崇高理想,本該是憧憬追求的目標,又怎被人焚毀呢?
「金閣寺」問:對「美」的追求,是否為人生存在世的一種依賴,而這種依賴建立在「不滅」的觀點上?然而,這樣的不滅,是不是根本不具任何意義?
美,可以看作每個人心中完美的理想境界(如美好的外表談吐、美好的內在形象),主角溝口當然也有自己的完美境界,他崇尚極致的美,但自己卻是一個有嚴重口吃、長相醜陋的小和尚。矛盾中,溝口選擇沉溺於自我幻想,寄託心靈於金閣寺的美,來逃避內心對自我價值的扭曲與幻滅。
雖然溝口對金閣寺的愛與日俱增,卻又憎恨金閣寺的美對照出自身的醜陋,矛盾反覆交織矛盾,終於讓溝口承受不了。日本戰敗後,溝口陷入深深的不安與悲哀:「這美麗的東西不久即成灰燼,那麼,真實的金閣寺便和我幻想中的金閣一模一樣了。」為了擺脫對美的迷惘,溝口選擇了縱火焚燒金閣寺。
對「美」的追求,其實是人選擇了依戀美的虛幻而活,並非最終追尋的目標。面對內心那晦澀苦楚不明的黑暗,才是自我解脫的手段。或許只有付諸行動,看破虛幻,認清現實,心中的迷惘才有終止的一天。溝口燒掉金閣寺活了下來,是否成就了斷念心安的清明自在呢?
什麼是「美」?三島的小說常常探討這個問題,對「金閣寺」的描寫,不管多麼華麗的文字,也比不上對金閣寺的猥褻與縱慾來得強勁,美與醜的反差,造成一種特殊的對比風格。溝口原本打算燒掉金閣寺後自殺,最後卻選擇活下來。溝口點了根菸,看著火中的金閣寺,他用最美的方式得到金閣寺。
三島由紀夫的小說對於人物內心的刻劃描寫非常細膩,尤其是心路的轉折和掙扎簡直歷歷在目,從對美的追求到幻滅、由絕望到昇華,以自我分析的剖白式敘述,完全赤裸裸地展現出來。這種身歷其境的臨場感所造成的驚悚效果,猶如遙不可及的虛幻美好卻被近在咫尺的現實醜陋拆穿,營造出了「三島美學」的華麗與沉重。
若「假面的告白」是真正自我的追尋,那麼「金閣寺」就是解脫自我的歷程。我們並非要追求虛幻的美,那種美是無意義的假像。擺脫「美」的禁制與束縛,解放自我、肯定自我,才能解脫,獲得「完全屬於自我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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