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的探秘地圖

特約撰文：黑雞

　　「金馬獎」是華人世界最盛大的電影慶典，每年十月初左右公佈各項入圍獎項名單、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進行頒獎典禮。2013年金馬獎頒獎典禮甫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舉行，究竟呼聲最高的《一代宗師》會得獎？還是台灣唯一希望《郊遊》奪冠？最後卻是由新加坡電影《爸媽不在家》異軍突起，搶下最佳劇情片寶座。最佳男女主角獎項亦受到熱烈關注，支持《寒戰》梁家輝的粉絲跟擁護《一代宗師》梁朝偉的影迷也在網路上大戰數百回，連知名度不高的獎項如「最佳美術設計」及「最佳造型設計」等，同樣成為網路鄉民的熱門討論串。雖然華人影壇每年都要掀起金馬獎旋風，但卻鮮少有人知道「金馬獎」名稱的由來。

【金馬獎】

　　新聞局以「金門」與「馬祖」這兩個前線戰地的字頭命名「金馬獎」，鼓勵華人電影仿效前線官兵「堅強奮發精神」、「努力開創新局」。回想六年多前的金馬影展期間，我自己竟然也中了另類的金馬獎！當時氣氛緊張，可不輸給同時間在台北小巨蛋所進行的金馬獎頒獎典禮，只不過現場轉移到台南永康砲校大禮堂。

　　時間回到六年多前的台南永康砲校大禮堂，當時正在舉行「57-1期砲兵預官」結訓分發抽籤儀式。三分之一的分發名額屬於外島單位（金門一名、馬祖七名），而扣掉確定留在砲校的同學，外島籤比例竟提升至百分之五十。每位學員無不屏氣凝神、關注每一次抽籤結果，深怕漏過任何「金馬獎」公布時刻。「頒獎典禮」開始後不久輪我上台，按照程序先念一段「學生ＸＸＸ手上無籤在此抽部隊籤」，我便把手伸進籤筒，全場突然鴉雀無聲，只聽見籤球彼此撞擊的聲響。我撈一顆又撿起另一顆籤球，一時不知如何抉擇，而身旁的中隊長使了個眼神，似乎在抱怨：「這位同學，你也太久了吧！」

【馬祖劍碑】

　　好吧！就選這顆吧！依照規定，抽籤結果需由監試學員來宣布。還沒聽清楚結果，全場歡呼聲早就此起彼落，宛如我是金馬獎最佳男主角得主：「馬祖防衛部暨直屬部隊」。我滿臉錯愕！那ㄟ安捏。

【金馬獎得主】

　　電影《無間道》韓琛曾說：「出來跑總是要還的。」被流放邊疆，再怎麼不願意的我也只能走馬上任。西元2007年最後一天，人人歡喜跨年，我卻孤獨托著黃埔包前往基隆港。途中忽然傳來「台馬輪」停航消息，讓我僥倖可以瞧見台北１０１的跨年煙火。

【前進馬祖】

　　然而延航卻不見得是好事，因為當時耽誤了太多等待前往馬祖的官兵。西元2008年一月1日晚上，台灣海峽風浪雖然強大，「合富輪」卻只能強行開航。「合富輪」與「台馬輪」都是購自日本的二手客輪，合富輪以航行日本瀨戶外海的需求設計，所以抗浪性較高，但噸位卻比較小，所以油煙味與搖晃程度都比台馬輪來的嚴重。

【馬祖南竿島】

　　當晚，海上陣風在十級以上。十級有多大呢？依據蒲福氏分級，十級海浪高達九公尺，屬非常巨浪，波濤衝擊海面變成一片白茫茫，合富輪劇烈搖晃，我彷彿在搭雲霄飛車。一整夜飽受暈船之苦，直到清晨我才在昏迷中抵達福澳港。一踏出床艙，夭壽喔！這是什麼天氣？雖然出大太陽，但十級陣風卻連銅牆鐵壁都擋不住，我就像一支赤裸羔羊，任由寒風宰割。即便剛在海上搖晃了十幾個小時，合富輪此刻卻比南竿島還要親切，我巴不得跳上去返回台灣。

【福澳港】

　　抵達馬祖，依規定要先去砲兵群部報到。被指揮官招見後不到三個小時，我馬上就被分配到砲三連。晚上，連輔導長騎機車帶我去山隴村採購生活用品，一路陡坡與急彎彷彿又在搭乘雲霄飛車。來到山隴村，連輔導長說這裡是全馬祖最精華地段，我心想根本騙肖仔。如果是台北車站或信義計畫區精華地段，不拿來炒地皮卻拿來種菜，這裡還是台灣嗎？等等，馬祖是連江縣，連江縣屬於福建省，但福建省屬於對岸吧！可是馬祖不是台灣管轄嗎？一時之間，所有事情都搞混了！

【山隴村】

　　當晚，我被分到士兵寢室，寢室大門整夜敞開，這夜寒風直灌，我又跟剛入伍那天同樣徹夜難眠。剛入伍是每個人都會有的第一次，但來到馬祖當兵，可不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我雖然是「官」但卻最菜，部隊的人事務幾乎都不會，這要怎麼混下去？枕戈待旦中，部隊起床號終於響起，迎接我第一天的「馬祖回憶錄」。

【枕戈待旦】

　　長官給了我第一件工作任務，簡單卻也複雜。因為國防部長將要登島視察，要我帶兩個小兵把入口約50公尺長道路兩側的護欄柱搬起，然後再把下面的草拔光。寒風中連站穩都有問題，卻要我們花一個上午做這種雜事，哇你勒！抱怨同時又接受到命令，派我前往「雲台山觀測所」擔任駐點軍官，這也決定了我軍旅生涯的命運。

【雲台山觀測所】

【雲台山眺望】

【雲台山眺望】

　　戰爭電影中，火砲射擊幾乎都正中目標，讓人以為砲兵很神準，但真實作戰狀況卻是相反。砲擊為「曲射武器」，火砲與目標之間往往都有障礙物，而且砲彈發射後還會受氣溫、風向等因素影響，導致無法準確擊中目標，於是就需要另一組人員在高處觀察砲擊落點的偏差量，提供射擊指揮修正。這些觀測人員駐地稱為「觀測所」，在外島通常是獨立據點，編制約一個班兵力。因為配置人力太少，志願役軍官無太多磨練機會，所以觀測所的駐點軍官往往會交給義務役擔任。

【南竿梅石大砲連「240雷霆巨砲」】

　　除了在戰時或演習提供砲彈修正，觀測所的平時任務為監視對岸船隻並通報相關單位，但近年來兩岸情勢趨緩，雖然戰備任務還是要演練，但重要工作反而變成幫助馬祖發展地方觀光。軍方在雲台山觀測所設立「軍事情報館」，但原本僅對軍方或政府單位開放，然而國軍不斷裁減軍隊人數，馬祖駐軍由早期的五萬減到數千人，所以地方經濟來源也出現問題，只好以觀光產業來彌補。此時，軍情館也開始討論是否對外開放，我最重要的工作任務反而成為軍情館的「解說員」。

【雲台山觀測所軍事情報館】

　　以前，駐點軍官大多都按照制式說明稿背誦。一開始我如法炮製了幾次，但參觀來賓根本沒有在聽，於是我開始查詢相關資料並增加內容。例如，軍情館中原本就有「蘇愷27」飛機模型，但我不以中共最新型戰機帶過，反而補充它是為了對付F-15所設計製造的機種，而F-15正是我國空軍主力戰機「F-16」的原型機。F-15雖然各項性能良好，但是缺點就是太重，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才設計出F-16，也因此蘇愷27對台灣空軍來說是重大威脅。另有一例，原有陳列「中國十大將軍硬幣」，我會舉例其中一二來說明，如十大將之首的粟裕為解放軍第三野戰軍副司令員，而第三野戰軍則是發動金門「古寧頭戰役」的集團軍。

　　查詢資料時，我發覺自己似乎中了毒，越陷越深，講解越來越行雲流水。曾經有一次，我講到馬祖當地福州話分類時，來賓竟然寧可延後當天行程，就是為了聽我把這部分講完。日子久了，我發覺自己好像蠻會講解，那何不去考導遊呢？於是便報名當年的領隊、導遊考試，可惜前者因為濃霧飛機停航而無法參試，後者則在口試時意外落敗，不過第二次考試隨即以高分上榜。

　　觀測所的經歷也讓我在軍中建立信任與威望。剛到部時，與連長和部分士官兵鬧得很僵，曾經有士兵在我面前嗆：「你在觀測所到底有啥作用？」讓我不知如何回答。某天，馬防部副指揮官陳少將前來視察，聽完我的講解後驚嘆問：「講的真不錯，哪個學校畢業的？這裡以後就靠你了！」就是這句話，讓我在部隊中建立了威望，我可以大聲回答：「馬祖哪個基層軍官可以把軍情館介紹的比我好？」

【雲台山】

　　來到雲台山觀測所之前，我對馬祖的認識說實在只不過是「海外某個離島」的模糊印象而已，但擔任解說員後，不僅軍情館，對「馬祖」也需要略作介紹。島休期間，不同於大部分官兵泡在網咖，我則是前往圖書館查閱馬祖的相關資料。資料吸收越多，發覺馬祖其實在國際上有一定知名度，雖相較台北是天差地遠，但比起台灣其他地方可能還更為出名。

　　早在冷戰時期，美國暗地以西方公司名義，在西莒島設立秘密連絡站「山海一家」，對大陸進行情報蒐集等軍事任務。國際談判桌上，馬祖與金門因政治上的特殊性，多次成為各國與國民政府談論的主題之一。例如，八二三砲戰時，美國、英國、紐西蘭都建議國民政府放棄金馬；西元1954年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以及之後的《台灣關係法（Taiwan Relations Act.）》，也刻意不把金馬列入。以上可知，當時的馬祖可是國際焦點。

【西莒島「山海一家」】

【山海一家】

　　近年，馬祖在國際上一樣有知名度。西元2002年，中華民國因為國際政治的特殊性，加入國際貿易組織（World Trade Organization；WTO）時，即使用「台澎金馬個別關稅領域（The Separate Customs Territory of Taiwan, Penghu, Kinmen and Matsu）」名稱，而馬祖亦名列在內。

　　然而對大部分台灣人來說，馬祖卻是陌生之地。歷史上馬祖的重要戰史，只有名不經傳的閩江口戰役、馬祖列島戰役，以及東引戰役等，甚至西元1965年之後就沒有大型戰事的記載了。同樣屬於外島前線的金門，卻有耳熟能詳的「古寧頭戰役」及「八二三砲戰」。

【戰爭和平紀念公園主題館】

　　交通方面，馬祖雖然是國內少數有兩個以上機場的縣市，但南竿、北竿機場的跑道總長度卻比不上金門機場，所以只能起降ATR-72或DHC3等小型螺旋槳客機，航空運量相對有限制。往台灣本島的航線安排更只有松山與台中，所以影響南台灣鄉親前往馬祖旅遊的意願，加上海象與濃霧變幻莫測，使得馬祖之行不時變成「關島之旅」。另外，過去數十年的軍事管制，都讓馬祖披上了一層層的神秘面紗。

【鳥瞰北竿機場】

　　雖屬前線地區，但馬祖距離大陸在一般火砲射程之外，受到敵方砲擊次數相對較少，反而讓馬祖保留了完整的閩東式建築。北竿島芹壁村、南竿島津沙村、東莒島大浦村與福正村等，都是著名的閩東建築聚落。

【北竿芹壁村】

【南竿津沙村】

【東莒福正村】

　　馬祖也保留了許多軍事據點，其中最著名的為「北海坑道」。馬祖地區的地質岩層主要是花崗岩，一般砲彈無法打穿，軍事設施放置其內，外部花崗岩就能成為自然保護體。西元1968年，國軍籌備「北海計畫」，規劃在南竿、北竿、西莒（因地質停止開鑿）與東引等島興建「北海坑道」，以提供軍事小艇掩蔽躲藏。目前南竿、北竿的北海坑道都開放參觀，南竿的北海坑道為井字狀，北竿的則呈一字狀，兩者皆為官兵一杵一鏟、以人工接力開鑿而成。

【南竿，北海坑道】

【逆光下的南竿北海坑道碑】

【北竿，北海坑道】

　　另外值得一提的則是燈塔。中華民國各地燈塔不少，但單一縣市有兩座燈塔被列為古蹟的，正是只有面積最小的連江縣。馬祖兩座燈塔都具有百年歷史、各有特色，值得參訪。「東引燈塔」位於東引島，建於懸崖峭壁上，外觀為歐風建築風格；被列為二級古蹟的「東犬燈塔」則比鄰東莒島上的福正聚落。

【東犬燈塔】

　　馬祖群島有將近20座大小島嶼，其中有人居住的只有南竿、北竿等大島，其他小島則是野生鳥類的棲息地。在觀測所有時會看到空中不明飛行物體，以為是敵軍偵查機，但仔細一瞧，我才知道是鳥類頂著強風，牠們逆著風勢努力振翅前進，卻定格在空中，十分有趣。馬祖最有名的是有「神話之鳥」之稱的「黑嘴端鳳頭燕鷗」，吸引了許多歐洲旅客專程前來觀賞。

【黑嘴端鳳頭燕鷗】

　　馬祖還有很多特別之處。在中華民國治權有效地區中，馬祖是唯一使用「福州話」的地區。《大眾運輸工具播音語言平等保障法》第六條明定：『大眾運輸工具除國語外，另應以閩南語、客家語播音。其他原住民語言之播音，由主管機關視當地原住民族族群背景及地方特性酌予增加。』馬祖地區應加播閩北（福州）語。在語言學分類上，福州話與閩南話同屬閩語系，然而兩者溝通卻有障礙。例如，福州話講「卡溜」，閩南語講「蹉跎」，雖然都為旅遊之意，但若沒有經過學習是無法相互理解的。山隴村早市「獅子市場」仍使用福州話進行交易。

　　馬祖總面積不到30平方公里，人口也只有一萬左右，這在台灣本島不過是鄉鎮等級，但因為政治上的特殊性，所以維持連江縣行政區，但縣域並非完整。連江縣大部分位於中國大陸那側，因此兩岸都有連江縣的編制，這種情況恰好也是兩岸分治的縮影。

　　路上交通的情況也很有趣。雖然台北市的捷運一條接一條開通，但仍無法紓解壅擠車潮，若沒有交通警察指揮，交通會亂成怎樣很難想像。然而，這個問題在馬祖卻不存在，甚至幾乎連紅綠燈都沒有。全馬祖唯一有在使用的紅綠燈在北竿后沃山，但這紅綠燈並非位於十字路口，而是設置在山路出入口，因為該條山路狹窄又陡峭，為了安全考量，所以才用紅綠燈來管制單向通行。

【全馬祖唯一的紅綠燈】

　　台馬之間的交通常因天候不佳中斷，雖然馬祖有7-ELEVEN，但可能也會有買不到東西的時候。天氣不佳並非都是壞事，馬祖冬天室外溫度接近零度，這時冰箱是不需要的！

【馬港觀光夜市的7-ELEVEN】

　　在馬祖當兵時，除了天氣，「人」亦相當頭痛，其中導火線莫過於機車問題。雲台山觀測所並沒有伙房，所以三餐得要向其他連隊打飯，以前駐點軍官都會利用自己的機車，來往觀測所與其他連隊運送伙食。當時我也如法炮製，把自己的機車運到馬祖，但馬祖防衛區指揮官卻突發禁令，禁止義務役軍士官兵在馬祖騎摩托車！這還不打緊，連長卻要我每天依照三餐，步行去垂直高度100公尺的山下，然後再扛著20公斤伙食爬上來……

　　除了機車，站哨也是問題。基地專精前連長只給我七個人，可是這樣連夜哨也排不下，我只得加入站哨行列，幾乎沒有休息時間。除了連長，下面老兵也給我添許多麻煩，完全無法管教，更常有違規抽菸、脫哨等問題，甚至在我站哨時間在中山室開賭。（編按：這段內容如實刊出好嗎？）除此之外，一遇專精測驗要考什麼內容，上頭往往一兩天前才告知我，然後丟一本厚厚的準則。我的壓力就如同電影《鹿鼎記》韋小寶一樣，就算徹夜苦讀也只能就九死一生，但若不讀那就是十死不生！

　　上述問題令我喘不過氣，對是否能順利服完兵役也感到困惑，所幸當時的砲兵群孫指揮官相當支持我，向他反映問題多少都能獲得解答，甚至還當面在部隊誇獎我。雖然我只是義務役，但孫指揮官對我的支持勝過其他志願役。退伍之前，志願役排長還說孫指揮官希望我能「簽下去」管理火箭排。現在回想，當時若不是孫指揮官，我可能會成為洪仲丘事件的翻版。

　　雖然有許多痛苦回憶，但退伍跳上台馬輪那刻，我還是模仿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留下了一句話：「I shall return.」。應ＢＭＣ之邀，2013年十二月，我重返馬祖回味服役時的辛酸。我會回來的原因，是自己對馬祖的一份情，在這裡我體會了前線官兵的鄉愁，看盡了國軍制度的黑暗面，也感受了人情冷暖，更發掘自己當導遊的潛力。

【我在馬祖東莒】

　　西元1962年正值美蘇冷戰，美國第三十五任總統約翰甘迺迪（John F. Kennedy）在德國柏林演說中的最後一句：「I take pride in the words 'Ich bin ein Berliner!」。甘迺迪刻意以德語說出這段話，雖不標準，但明確表達西方自由人對柏林處境感同身受，同時也得到柏林人的廣大喝采。我沒有甘迺迪那麼偉大，但馬祖是我曾經用生命守護過的地方，也是我的另一個故鄉。2013年冬重返雲台山，我用福州話輕聲說：「我是馬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