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01

 


 

七月三日

 

  突如其來一陣顛簸,把好不容易潛入睡夢中的我搖醒了。側過頭瞇眼睛望向窗外,車子似乎已經駛下高速公路,轉過樓房彎角,路旁的行道樹對我揮手,綠葉新鮮掛在樹枝上一團一團在閃。

 

  我的影子倒映在車窗,隨著流動鮮明的綠色殘影顯得模糊與暗淡。車子冷氣好像開的太強,縮了身體,摸了起雞皮疙瘩的雙臂,忽然一片剌眼亮光,夕陽從建築影子中現身,金黃色的光線穿過玻璃,頓時暖意驟臨。玻璃折射切割出黑暗與光明的交界,滯留其中的乳黃色光暈慢慢融化車廂中的冰冷空氣,徘徊周遭的暖流伴隨跳動節奏,四週開始變得活潑而熱鬧。

 

  看看手錶,懶懶卻沒了睡意,拿下耳機,關掉mp3隨身聽,想說要怎麼打發時間,自己卻不禁盯著車窗外風景開始發呆。

 

  天色慢慢暗了,夕陽在縫細中掙扎,不過還是沉了下去。夜晚籠罩大地,點點燈火在不知是何處的遠方閃爍,燒紅的路燈勉強垂掛絲絲細語,但來不及仔細聽清楚,那些呢喃話語很快就被引擎聲拋在後頭,只留下幾絲疏落的細線光影。玻璃窗外,我的臉孔清晰浮在黑暗裡,我幾乎感受到晚風輕拂的感覺,從臉龐上滑過去。

 

  客運繼續行駛,我隱約聽到海潮聲,聞到熟悉的鹹水味道,混合潮水聲,無形藏在黑幕中悄悄襲來。趕緊收拾行李,按下車鈴,引擎聲隨著客運逐漸遠去,背著行李,我站在防波堤上,遠方海浪聲清晰聽見,但眼前反而是一片黑濛濛。

 

  淡黃色路燈在漆黑中引來飛蛾流連。傾聽迎風而來的清涼氛圍,好似燈泡中熱透的燈絲,我感受到明顯清爽的熱力,不再是勉強垂懸,不再是幾許疏落。當海風吹拂臉龐,站在浩瀚汪洋跟前,像朝聖所激發的心靈顫抖,心靈深深劃出感動的解脫。我彷彿是迷途的飛蛾,卻能感到臨光振翅般的喜悅。

 

  沿防波堤漫步,浪潮聲點綴著一支一支的路燈,綿延似乎是無盡頭的彼端,掩映黑幕中連續交錯的光影組曲,聆聽,吸引我不自覺向那端走去。沙灘模糊傍著燈光,沙波卻顯出細微的影子,隱沒在夜色瀰漫的黑色潮水中,遠處,我只能依稀瞧見閃爍的波浪細紋,隆隆海濤,似乎在更深的黑暗裡迴響。彼方,皎潔的明月當空,在夜中俯瞰這一切。

 

  繼續走了幾分鐘,憑著印象繞進小岔路,濃密的防風林穿鑿了一條小路,向下傾斜的高坡,我快步蹬下去,踏上石階,來到村子裡。

 

  「應該左轉吧,然後數過去第二家。」在一家雜貨店前,熟悉的感覺浮現了。我敲門,紗門開關的伊呀聲,和走路的拖鞋聲喀喀地自門後響起。

 

  「叔公,我來了!」我看著門旁的老人說。

 

  「哦……終於到了唷,等你好久了吶!」叔公大聲叫著。

 

  叔公花白的頭髮,頂著發亮的禿頭,黝黑的皮膚,紅潤的臉頰,微黃的牙板,依舊掛在親切的笑容上,深陷在眼角和嘴角、經過歲月滄桑的皺紋裡,乾瘦的身軀隱隱散發有力的生氣。

 

  「叔公一點都沒變喔。」

 

  「誒,人老就是人老,哪比得年輕人小伙子,叔公都快認不出你來了吶!」老人家爽朗宏亮的笑聲,迴盪在空曠的院子與房舍裡。

 

  這裡是旗津海邊的小村莊,小時候暑假曾經來這邊玩,叔公就住在這裡了。當時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但是叔公的笑容和夏天的海邊,讓我很有印象,尤其是那股熟悉的鹹水味道。

 

  黑潮的季節裡,叔公會去高雄港搭乘捕漁船到很遠的海上工作,一出海常常是四、五個月才會回來,而夏天則待在小鎮上。趁著夏季,叔公在海邊沙灘租了一個小房舖,經營小本生意,賣挫冰、水果、烤魷魚,或是煙火和仙女棒。而今年暑假,我就要在海邊打工了。

 

  吃過晚飯後已是夜深,長途的舟車勞頓感突然湧上,我草草整理一下,就在不知是何處低吟的蛙鳴聲中迷糊睡去。 

 


 

七月八日

 

  望去海邊,清晨海風稍來寧靜,貨車的引擎聲卻突然劃過這片沉靜。裝滿雜物的貨車激烈搖晃了一下,我緊抓住欄杆,行駛中的車子像是抵著陣陣海潮破風而行。海風吹亂我的頭髮,卻趕走一大早起床的倦怠感。

 

  「不要睡糊塗了吶!掉下車去就不好玩啦,哈哈!」傳來叔公爽朗的笑聲,接著突然來的緊急煞車,如跟我開玩笑,果不敢大意,我已睡意全消。

 

  抵達小木屋,這裡就是叔公經營海灘小生意的小房舖。跳下車子,我開始幫忙搬東西,小冰箱、烤肉架、食物、水果、裝著冰塊海鮮的尼龍箱、果醬、鍋碗雜盆、還有煙火、仙女棒等等……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一箱一箱從小貨車上提了下來,搬進小木屋子裡去,開始今天的工作準備。

 

  來這邊打工已好幾天,雖然抱著暑假玩樂的心態,但海邊的工作卻也不像想像中的那樣輕鬆。早上,遊客倒也稀疏,不過中午一過,人們卻像跟海浪說好了,隨著浪花一同作伴,全部一起湧進灘頭。原本平坦的黃色沙灘被攻陷了,人群開始享受夏季海邊的一切,陽光、沙灘,和海浪。

 

  遊客一多,店裡不知不覺變得忙碌起來,於是冰櫃裡的冰塊也很快就被消耗光了。在木屋角落的老舊製冰機,看起來似乎與叔公一樣老,仍然不間斷製造冰塊,我很擔心那一台機器會突然掛掉,不過這台老機器卻如同叔公一樣健朗,不停發出嘎嘎作響的聲音。

 

  生意好,叔公當然是樂呵呵,黝黑的皮膚頂著夏日陽光在發亮。望著叔公滿足的笑容,而自己的臉卻早被現烤魷魚燒焦的炭煙燻黑,濃煙撲上面來,我嗆咳好幾聲,攤子前面等待烤魷魚吃的小孩偷偷笑著。

 

  波浪乘著海風游上沙灘,留下浸漬的痕跡,人群踩踏的足跡倒是很快就消失不見蹤影,被一波波掩上沙岸的浪頭給覆蓋掉了。 

 


 

大海02

 


 

七月九日

 

  南部海岸,西邊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小木屋的影子投射在沙灘上,拉成長長的一道黑影,晨曦從山後露出臉來,很快早晨的太陽就掛在山頭上了。

 

  溫暖陽光溜進了海風的縫隙裡,夏季日照左閃右晃好快就迎面踏上沙灘的波浪,並隨著前仆後繼的浪頭往遼闊的大海裡跑去。看吶!前方那道浪端正閃著粼粼波光呢,原來是一群乘風海浪的陽光孩兒,往左往右蔓延了出去,似乎想頑皮跳躍,於是迅速往更遠的海平面奔去,奔向不知是否是盡頭的那端,奔向不知是否是天與海交接的那處……

 

  每次凝望這幅景象時,時間往往很快就過去,當我回過神來,夏天的太陽已經在頭頂上散發熱力。遊客抹上防曬乳液,沐浴在不斷傾洩下來的陽光瀑布裡。灘頭激起浪花,一群青年男女正在玩水,當空照耀的夏日也不甘寂寞,與清涼的大海水珠一同落在他們的身上,閃耀起來。

 

  午後的太陽悄悄往海央靠過去,當空萬里無雲,大海反射這片天際也變得好藍,宛如沾濕了水的湛藍色,綿延一望無際的海中。浪端是藍色與白色的重疊,陽光散開在海浪中,任憑浪濤的雲霄飛車翻滾,而熱鬧海面上頭所映畫的卻是一襲靜靜藍天。凝視著仔細傾聽,海潮規律的呼吸聲正在舒服享受伸手可及的日光浴。

 

  剉冰盛滿了五顏六色的醬料,冰涼涼的,聆聽叮噹作響的風鈴協奏曲。海風吹拂,烤著蘸醬的魚丸子隨著海鮮的氣味粒子,沈澱在桌沿那幾顆吹彈可破的小玉西瓜那青綠色的西瓜皮上。

 

  海灘人群嬉鬧聲似乎逐漸讓海潮聲淹沒了……椰子樹張著手臂,沉著指揮從海平線演奏而來的深沉交響曲,遠處輪船忽然拉響氣笛,或許是來到交響樂章的轉折處吧。因為光線折射與水氣蒸發,輪船模糊,似乎正在猶豫該不該沉浮在那片閃爍湛藍海洋中,偷偷沐浴著。

 

  「年輕人,拿把柴刀過來吧!」叔公高聲呼喊,在小木屋前的階梯上坐下來。豔陽徐徐掛在藍色天空中,陽光洩下,洗刷這幅藍色布幕。叔公光禿的頭頂發亮,擦拭額角的汗水,戴起竹籐編織的斗笠,帽沿的影蔭遮蓋了眼角皺紋中深陷在紋路裡的滄桑。

 

  沙地上滾落椰子果,叔公拿起其中一粒,敲著堅硬的果實外殼,放在耳邊搖晃:「這粒的水很多喔。」

 

  「這麼多的椰子摘來的啊叔公?」我擱下桶子,把柴刀遞過去,幫忙劈起椰子殼兒。

 

  「跟村口的水果攤進來的。」抬起頭看著椰子樹:「以前可夠會結果子,一大堆,有時候海邊那邊還會飄來就多粒堆在沙灘上。」叔公凝望著遠方的海洋:「撿不完吶,現在都沒有了。」

 

  玩水的遊客托起擱淺在海中的塑膠水球,被浪衝了上來,在金黃色的沙灘上滾動。

 

  「你曉不曉得椰子會隨著海流,從海的另一端飄來,不知過了多久,然後沖上沙灘,在新的土地上紮根。」叔公指著外海:「從那激烈翻滾地海浪之中過來。現在那裡人客游水看起來很有閒,但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海浪是什麼的樣子。」

 

  「所以椰子殼才那麼的堅硬,要穿越波濤洶湧。」我吃力撕開椰子皮。

 

  「我這柴刀可鋒利的啦!哈!」叔公拍著生鏽的刀面,自豪地說:「出港的前一天,我都走在沙灘上,望向遼闊的大海。你知道的啊,是要有勇氣的,不然怎敢開船出去?那個浪頭是黑色的,有三層樓那麼高呀……整艘船都翻了,鐵錨從海底整塊被抽起來,往我這邊飛……」

 

  我知道叔公額角深深的傷疤,就是這樣留下來的。

 

  放下手中剝好殼的椰子果,我看著湛藍海面上的靜靜波光,那模糊的影子……那是從遙遠海洋飄來的一粒椰子殼嗎? 

 


 

七月十日

 

  「不好意思,剉冰賣完了!」我對幾位客人抱歉說。

 

  海岸山頭堆了幾片積雲染上山崗,天空慢慢暗下來,太陽西沉,逐漸沒入海平面彼端。夕陽讓天空變成橘黃色,也讓海面上染成一片橘紅。藍色粼波被浪端陰影遮住,陪伴潮汐聲安靜堆積在沙灘上。天邊一朵積雲透射出金黃色的雲彩,灰色陰影則隱藏在雲的底部。一半夕陽已沈浸在海平線下,如海市蜃樓般的幻影蔓延,在海面上悄聲顫動。我想,那是海的影子吧。海岸人聲漸退,緩緩湧入的海潮只剩細語呢喃,海浪終於能躺在沙灘上,把握住夕陽的最後餘溫。

 

  洗好盤子,我伸了堆積疲累的腰,金色光芒照映在臉龐,我試著跟隨海潮聲規律地呼吸。海風漸漸沈寂,我身後的影子漸漸被拉長了,天色暗沉,幾個遊人身影站在不遠處,他們的影子也被拉長了。幾隻海鳥飛下來,在沙子上啄,海聲轟隆,彷彿從大海的影子裡傳了過來。

 

  「對不起,可以幫我保管一下嗎?」夕陽餘暉中是一位女孩的身影,高挑的身材讓她的影子更顯細長。穿著短褲,修長雙腿下她赤著雙足,沙灘上印著她的足跡,一直延伸到海濱。及頸短髮正隨微微海風飄逸。

 

  她的手中抱著一顆椰子。

 

  「咦,椰子?」來到這裡好幾天,我才第一次見到她。

 

  「我在那處沙灘邊撿到的。就漂浮在淺灘裡。」她微笑示意。

 

  我從她手中接過椰子:「這椰子不知道從哪裡漂過來,還能拾到椰子真不容易。」光滑的椰子殼上反射夕陽的餘光。我左探右尋,找不到堆放空間,就把那顆椰子擱在頭頂的架子上。

 

  「從很遠的大海某處飄過來的吧。」她說。

 

  夕陽將要落入海平面,微明的夜空已經籠罩了僅剩的金色夕空,遠方的海面仍殘留著夕陽那金黃色的光影,以及她的背影而已。她的視線迎向夕陽輝映,落入遠方深沉的大海中,大海似乎也回應了,夕潮的回音沈澱在她的雙眸裡,海風輕輕拂上,閃耀今日最後的餘暉。

 

  看這光景,我有點呆住了。

 

  「唉唷!好痛!」突然「咚」一聲,我的頭頂傳來一陣劇痛,擺在架上的椰子竟然滾落砸到我的頭!這難道就是堅硬椰子殼砸在頭上的滋味嗎……

 

  聽到聲響,她回頭看到,吃驚地呵呵笑著。

 

  「怎麼?發生什麼事情?」在木屋後面的叔公喊道:「還不趕快把沖浪板洗洗!」

 

  「啊,糟糕,我要走了。呵,你還好吧!」她往附近的防風林跑去,回頭喊了一聲,她的笑聲似乎仍存留著,而她輕盈的身影一下子就鑽進樹林裡不見了。我跪著抱頭,那顆椰子彷彿是無辜的孩子,就在腳邊好奇瞧著我。

 

  「剛剛是誰在跟你說話啊?你蹲在地上找什麼?來幫忙呀,那麼大粒的椰仔沒看到唷!」叔公正抱著幾片沖浪板出來,毫不在意。我揉頭,把椰子捧了起來擺在桌上。瞪著它堅硬的綠色外殼,光溜溜的,竟然沒有一點絲毫擦傷的痕跡。 

 


 

大海03

 


 

七月十一日

 

  傍晚,她來了,跟昨天一樣,也是在天色暗晚、海邊夕陽將沒的時分。她冒出牆沿,偷偷摸摸探頭,似乎在確認附近有沒有人:「喂,昨天,你的頭ok喔?」

 

  「應該沒事吧……已經夠呆,腦袋再敲也不會笨到哪裡去。」我苦笑:「喏,那顆椰子。」邊說,指向旁邊櫃臺。

 

  「哈,你沒有砍椰子洩憤嘛。那我們把它埋了吧。」她回答。

 

  「呃?幫我報仇,也用不著毀屍滅跡的啦……」

 

  「毀屍滅跡?在莫名其妙說什麼呀,快點,一起幫我找地方把它種下去。」她跑過去抱起那顆椰子。

 

  「可是我還在看店……」

 

  「沒關係走啦,快一點,別讓你叔公知道,趁他還沒回來以前。」她東張西望拉著我的衣角。

 

  「怎麼不能給叔公知道?」我奇怪的問。

 

  「就不能給人知道喔……我有來過你也不能說出去。好了快點來啦!」就這樣,我被她拖走了。傍晚已是七時,西邊的天際雖然仍是橘黃色,而夜晚的海濱已經降臨在這片沙灘上了。我奔向海灘那頭,在她身後跟著跑。

 

  「這裡好不好!」她駐足在堤前的空曠小沙灘,不遠處有兩棵椰子樹靜靜唱著海風的歌。我沿著她留在沙灘上的足跡,好不容易追了上來。

 

  我喘口氣:「有一株小草耶。」防波堤角落沙地上冒著一小株青綠色的不知名的植物,孤單倚在沙堆旁,小草的葉子正輕輕地隨風抖動。

 

  「好奇妙,沙子上能長草嗎?」她滴咕:「不管啦,看起來這裡是可以長東西的好地點,就讓他們作伴。快來過來幫我!」

 

  「好啦好啦……知道了……」蹲了下來,我和她一起撥著沙,把那顆椰子埋進了沙土裡。

 

  「小椰子啊,你千辛萬苦從大海波濤裡來到這邊,要快快長成高大的椰子樹喔。」她邊鋪平沙地邊祈禱。

 

  「的確,現在已經很難看到有椰子果漂到海灘了,就算有,也被拿去剝了皮做成椰子汁喝了吧。」

 

  「就是有你這種人,所以就砸了你的頭。」她眨眨眼笑著說。

 

  我們兩人站在沙灘上,望向天海交接處,界線幾乎被抹去,夕陽已經沉入海平面的另一端。 

 


 

七月十七日

 

  今天傍晚,依然是海邊夕陽將沒的時分,我收拾餐桌上的器皿,突然一隻手冒出身後砸上桌面,碰一聲,我嚇一大跳:「真是怕了妳,不要嚇我好不好。」

 

  「哈,要交代你一件事,」女孩嘻皮地說:「幫我找一個玻璃瓶子。」

 

  「除了失物招領處管理員,原來我還有跑腿工作啊……」我拿起桌上喝剩的可口可樂:「做什麼用?這個如何?」

 

  「你有沒有聽過瓶中信?」女孩說:「就是把信放在瓶子裡,然後讓它漂在海上,然後不知道會漂去哪裡。」

 

  「有喔?」

 

  「是啊,以前古代人想傳達消息到遠洋彼岸,就寫好信紙裝進瓶子裡封好,然後順著洋流漂去,祈禱能送到對方那裡。」

 

  「真的假的,怎麼可能。」海洋那麼大,真的可以送過去?

 

  「其實是這個……」她神秘兮兮起來,從口袋掏出一張折好的紙片:「這個,找玻璃瓶放進去吧。」

 

  「喔,送給誰?」

 

  「秘密。」

 

  不容許我再發問和耽誤時間,我只好被逼著開始搜索店裡的每個角落,終於找到一個看起來大小適中的玻璃瓶罐。女孩把信紙放進去封好蓋子。

 

  「走吧!」尋著她的呼喊,我奔向海濱,在她身後跟著跑。

 

  日頭將盡,海平面上的夕陽變得火紅。我跟著她一段距離,往岩山跑去。沙灘稍遠處是一座小山,我們繞過轉角沿著大石塊攀爬,夕陽已經快照不到了,紅色光線映在岩壁上。我聽到海流漩渦清柔拍擊岩壁的聲音,海浪在岩山腳下侵蝕出一個窟窿洞穴,海流就在狹小的空間中遊蕩。

 

  「這裡是海流交會處。」女孩說:「海浪在附近形成漩渦,交錯複雜,帶著海水往大海流去。」

 

  我繞過一塊突出的岩石,看著她蹲在淺水邊,一道波浪緩緩襲來,淹沒她的腳跟。她小心翼翼把玻璃瓶子放在水面上,望著瓶子慢慢流出洞口,轉起了圈圈。海水環繞在透明瓶子周圍,微弱的夕陽光線從瓶子反射出來,猶似在昏暗洞窟中照明的引導,讓瓶中信紙更顯白晰。

 

  透明玻璃瓶沈浮在漩渦之中,被海浪帶了出去。看著瓶子逐漸向遠洋漂去,女孩忽然望向大海,呼喊像是歌謠的曲調,回音旋律悠悠,迴盪在整片洞壁:

  「有一天,太陽覺得好奇怪

   為什麼大海是藍色的啊

   太陽問風,風,卻跑走了

   太陽問早晨盈潤透明的清白色露珠

   露珠卻問,藍色是什麼樣子

   太陽問傍晚輕輕擺動的金黃色稻穗

   稻穗卻說,大海會不會也隨著風搖曳

   太陽只好直接去問大海,為什麼你是藍色的

   但是太陽的臉,好紅好紅

   因為這時候的大海,卻不是藍色的了」

 

  「湛藍色的海洋,是什麼樣子呢?」面對眼前這一片紅色大海,女孩回過頭,瞧著我問。 

 


 

七月十八日

 

  今天,海邊天空陰陰的,海上烏雲聚集,海風開始轉強,有時候在耳邊高聲呼嘯,插在門口的旗幟會忽然強烈擺動,發出啪啪聲響。遠海浪頭看起來捲很高,顏色變得深沉,隱約傳來轟隆的低沈吼聲。海灘上,救生員已經收起浮球,呼籲下水的遊客從海裡回到岸上來。

 

  「看來風颱就要來了。」叔公拴緊屋樑上的麻繩,平淡地說。

 

  「這小屋會不會被吹走?」我緊張問。

 

  「所以叫你把沙包堆過來,」叔公伸手笑說:「這厝十年了還在,妥當啦!」

 

  我把地上的鐵鍊鎖勾丟過去給叔公,看著放在櫥櫃中漂亮的海螺和芋貝殼,還有幾罐玻璃瓶子。

 

  外海,灰黑積雲越堆越厚,藏著閃電不停閃著刺刺光芒。過了午後,海邊天空仍是這樣暗沉,厚厚雲層讓太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空氣中鹹鹹的海水味道淡了,跟著下起雨來。波潮緩慢沖刷沙岸,澎湃浪濤隱隱迴盪在海風之中。

 

  我跟叔公趕緊打理店鋪,一起用繩索繫牢屋樑,鐵鍊串起房柱,窗子釘上木條,堆沙袋擋起地板角落,屋頂所有可能被強風掀起的地方都要釘牢,可能會滲水的地方都要塞住。

 

  「只能祈求海浪不要灌上來了。」叔公鎖好門房,拍打門板。近岸看起來還很平靜,腳邊的沙土被雨浸濕,變成深深的土色。海風有節奏地敲打強弱拍子,遠方兩棵搖擺的椰子樹只能戰戰兢兢地配合。

 

  收拾好可以帶走的物品之後,我們兩人便搭上小貨車回村子去了。開上防波堤,傍著樹林的海邊小木屋逐漸遠去,離開後,那間小木屋只能孤獨面對這暴風雨前的寧靜了。我看看手錶,已是傍晚六點。

 

  「那個女孩呢……」不禁想起她,我拿起懷裡的一個貝殼撫耳聽著。

 

  咻咻吹來的風,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大海04

 


 

七月十九日

 

  颱風夜裡,風雨意外安靜下著,只有澎湃海潮聲隱約自海邊傳來。昨夜,風雨安然過去,但這卻只是屬於大海和天空之間,那一幕短暫的寧靜罷了。

 

  發現佩瑜,是在颱風過後的黎明時分,她昏倒在防波堤上,眼前就是我們一起種下那顆椰子的海灘,已是汪洋一片。村民馬上把佩瑜送到鎮上醫院。

 

  「她只能在晚上出門,說想去看海……」佩瑜的母親哭著說:「都是我不好沒看好她,這陣子已經這麼虛弱,傍晚出門是最大極限,這孩子一直說要看海……」

 

  病床上吊著點滴,佩瑜安詳躺在床上,看起來只是睡著的樣子。

 

  鎮上的醫生跟我說:「佩瑜得了一種遺傳病,得病的人對陽光中的紫外線極其敏感,所以無法長時間曬太陽,更不行暴露在豔陽底下。這種病,會對病人帶來其他嚴重的併發症而危及性命……」 

 


 

七月二十日

 

  種下椰子之後,好些天傍晚那個叫做佩瑜的女孩子都會來,總是在傍晚夕陽將沒的時分出現。她很活潑,修長輕快的影子照映在金黃夕色的沙灘上跳舞,總愛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笑。

 

  我想,若是同青春電影裡,夏日季節,與她在海邊美麗邂逅的浪漫就好了,可是佩瑜好像只把我當作失物招領處,每次來,她總會抱著在海邊揀來的東西,貝殼、石塊、透明玻璃瓶子,甚至還有一些垃圾……

 

  「喂,要替我保管好。還有,不准跟其他人說我有來。」左望右瞧的佩瑜,一股腦把東西塞到我手中,說完,馬上就跑掉了。所以這些東西,我只好莫名其妙把它們放在櫃子裡,當然垃圾腐木只能處理掉了。

 

  叔公看到櫃裡的東西:「這些是什麼,這貝蟲的殼很漂亮嘛。」有鑑於與佩瑜奇怪的約定,我總是回說那是自己隨意拾到的。

 

  「你可以聽聽海螺的孔,」有天傍晚看著夕陽,佩瑜跟我說:「會聽到海的聲音吧,那是這個海螺曾經去過的地方。或許在那非常遙遠某處的海洋之中,螺兒靜靜潛伏在海底深處休憩,接著跟隨海流開始到處旅行。有時候被沈重的大浪打到海面上來,颶風狂嘯著。飽受狂風與巨浪驚嚇,螺兒只好縮在保護他的殼裡,祈求大海平息。」

 

  她湊耳傾聽:「當太陽從雲層中露出曙光,在那四周無限遼闊的海際宛如已經沈睡,海上的微風哼著暴風雨過後的安眠曲。螺兒伸出他的觸角,想要碰觸那鋪在海面上的溫暖陽光,海浪輕輕扶著他的殼。他幾乎快要摸到了。」

 

  「但螺兒忽然往海裡沈下去,睡夢中呢喃的浪稍總是支撐不住殼兒的重量。他越沉越深,掙扎抬頭望著逐漸消失的海浪影子。」

 

  「不知經過多少時光,越過多少沉載,穿過多少距離,螺兒來到了這片沙灘。他覺得安穩了,因為他正躺在沙灘上,他覺得安靜了,因為大浪的轟隆聲響只在那遙遠的深海裡。」

 

  「可是螺兒卻感受不到溫暖。他正覺得奇怪,爬出自己的殼兒眺望遠方的模糊景象,夏季天空中的太陽照耀大海,日光閃爍在高大的浪頭上,那是他一直想要碰觸的東西啊。」佩瑜把海螺貝殼拿給我:「然後他往海裡走去,留下了這個殼兒。」

 

  我拿起佩瑜給我的貝殼,放在耳邊,空洞裡隱約傳出呼嘯的狂吼,但卻又像是低吟的細語…… 

 


 

七月二十一日

 

  下著雨的清晨,窗外是一片淺藍。晨曦隔著那片淺藍色,進不來似的,凝結在玻璃窗外。病房中,佩瑜顯得沉靜而蒼白的睡臉,彷彿也隨之沉沒在玻璃窗中那片淺藍色的倒影裡。那沉靜的睡容,佩瑜是否正做著淺藍色的夢呢?

 

  我思念起金黃夕色的沙灘上跳舞的輕快身影,在夕陽下靜止了。她的笑容,應該只是暫時在沉睡吧?我想。

 

  打開窗戶,海風灌了進來,卻惹得整夜沒睡的我冰涼涼的,滿臉都是水滴。

 


 

七月二十二日

 

  佩瑜的媽媽說,在佩瑜很小的時候,爸爸因為出海捕魚發生船難過世了。佩瑜總認為爸爸出海未歸,天天跑到海邊等著爸爸回來。夕陽下,她總是遙望遠方的海,等待著。

 

  很容易曬傷和中暑的佩瑜,在十四歲那年夏天,被診斷出罹患著色性乾皮病(Xeroderma Pigmentosum)。

 

  「一種核酸代謝缺陷的遺傳性疾病,原因為負責修補紫外線所引起之DNA傷害的酵素的一群基因發生了突變,而喪失切除性修復系統能力,所以患者對紫外線特別敏感。酵素對紫外線誘發形成的嘧啶二聚體不能進行切除、修復,故暴露於陽光下的體表部位,在兒童期即很易誘發癌變,如基底細胞癌、鱗狀上皮癌或是惡性黑色素瘤等,並死於癌轉移……」

 

  「患者因為紫外線造成的DNA損傷累積,多會併發神經性退化性合併症,造成生理上器官系統功能衰竭及失能,緩慢的病例有智力遲緩、聽力喪失,急性如皮膚癌及癌轉移、呼吸中樞功能失效併發呼吸衰竭……」

 

  「……目前此症並無治癒療法。」

 

  我闔上醫學書籍,凝望窗外那一片淺黃的夕陽餘暉。

 

  為什麼,夕陽下的佩瑜,看起來總是那樣的活潑與開朗?然而,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佩瑜總是在夕陽時分來了。 

 


 

七月二十五日

 

  似乎在半夢半醒之間,我感覺到一雙溫暖的手撫摸我的臉頰。我宛如沉睡入夢般抬起頭,看到佩瑜坐在床沿,她的手指正輕輕撥弄我耳邊的髮際,以溫柔的目光看著我。

 

  「妳醒了?」

 

  「你整夜都在這裡陪著我嗎?」佩瑜微笑著。

 

  我大概是趴在她床邊,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好想再一次偷偷跑到海邊小屋,看著海面天際,一襲火紅染上夕陽的金色光輝。」她笑著,手指壓著我的鼻尖:「還有你被烤魚煙燻黑的樣子。」

 

  她的笑容,彷彿又回到了夕陽餘暉下,依然無憂無慮開心笑著。

 

  「你知道嗎,望著爸爸最後一次出海,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向那一望無際的湛藍色大海。只是,我已經忘記那片湛藍色大海,到底是什麼樣子了,我只記得,那時天空的太陽好亮好亮,刺得我眼睛睜不開。」

 

  佩瑜起身,走到病房的窗邊。窗外的夜似乎陷入深沉迴響而寂靜無聲。

 

  「我想種下海裡來的椰子殼兒,是否能夠讓爸爸看見這棵椰子樹。」

 

  海啊,你能看得見嗎?

 

  「我想聽聽海螺殼,是否能夠聽到爸爸的聲音。」 

 

  海啊,你能聽得到嗎?

 

  「我一直在海邊等,等著,等帶海的那端捎來訊息,是否能夠告訴我,爸爸去哪裡旅行了。」

 

  我多希望我能告訴她。海啊,你能告訴她嗎?

 

  「我想再次看看,湛藍色的海洋,是什麼樣子。」  

 

  海啊,你知道嗎,我會一直陪著這個女孩。總有一天,我會告訴她,湛藍色的海洋,是什麼樣子。 

 


 

大海05

 


 

七月二十六日

 

  「湛藍色的海洋,是什麼樣子呢……」我站在沙灘上,豔陽高掛在萬里無雲的晴空,眼前,藍色海面波光閃爍。

 

  湛藍色的海洋,是什麼樣子呢?

 


 

七月二十七日

 

  昨天開始海洋祭,叔公說有煙火大會。今天晚上,我帶佩瑜去看煙火。

 

  夏日的氣味,在雨裡。夏日的氣味,在夜裡壟罩。

 

  我終於鼓起勇氣跟佩瑜說,妳知道嗎,總有一天,我會告訴妳,湛藍色的海洋,是什麼樣子。

 

  佩瑜抬頭凝望夜空,一縷一縷的煙火火花隨著細雨滴落。她悄悄牽起我的手,一瞬間,她的眼眸,灑滿了夜的花火,溫柔映照出我的容顏。

 

  我只盼望這一瞬間,能持續到永遠。 

 


 

七月三十日

 

  這兩天,佩瑜的病情惡化很快……

 

  夜裡,她說,想要上頂樓吹吹風。烏雲壟罩,沒有月亮的夜空。港灣燈塔微弱的反光照映,坐在輪椅上的佩瑜吊著點滴,脖子掛著氧氣面罩,看起來很憔悴。

 

  深夜,沒有星星的夜晚,在看不見大海與天空之間,大海是黑色的。旗津外海停泊夜宿的漁船,像是嘗試要去替代星星似地,排列成一串星點燈火。然而在這片寂靜無聲的黑幕裡,微弱燈光只能隨著看不見的黑暗波浪,就像佩瑜的心,搖擺著,顫抖著。

 

  「我們種的那顆椰子,被水淹沒了,在黑色的水底,」佩瑜凝視那片黑暗海洋:「它帶來的,藍色海的信息,我永遠不能看到吧。」

 

  「身體照顧好,以後會看到的。」

 

  「我活不久了,呼吸中樞的神經細胞已經逐漸死去,」她靜靜說:「雖然大家都不說,但是我知道。」

 

  扶著輪椅,我站在她的身邊,不能發出一語。

 

  「我生了病,而爸爸再也回不來,是因為太陽討厭我嗎?」

 

  「因為妳是月亮,夜空中最明亮的光輝。」我說:「在深沈的夜空,以及寂靜的海裡,這是一首只屬於妳的詩。」

 

  遠方的大海,此時突然靜了。月光正悄悄穿透厚厚的烏雲,灑了下來。海風緩緩吹拂絲絲輕柔,我靜靜聆聽其中,彷彿從大海的遙遠彼岸隱約傳來哼唱的詞句:

 

  「月亮兒問大海

   為什麼你的波浪,不斷閃耀

   像天上星星一樣美麗

   大海的臉,變的好白好白

   就像是在天上的月亮兒一樣

   白色的月亮兒,安安穩穩躺在廣闊的大海之中

   風疼惜,吹起了漣漪

   大海一波一波閃爍著光輝

   月亮兒要走了

   大海的閃耀,卻漸漸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隨黑色大海輕聲哼唱的佩瑜,她的雙眼,澄明的眼眸裡泛出潔淨的淚光。明月掛在夜空中,海面就在那遙遠地方反映這月色的皎潔。

 

  「藍色的海洋,是什麼樣子?」她終究還是望著海面,這樣問著。 

 


 

大海06

 


 

來年、一月二十八日

 

  今天,我回到了這個海邊。在這捕魚的季節,村裡變的寂寥。叔公出海去了,雜貨店的鐵門掛上大鎖,屋裡靜的出奇。

 

  今天是個多雲風大的日子。

 

  我背起行囊,沿著旗津岸邊的防波堤行走著。海邊小木屋已經在去年的颱風中,被倒灌的海水沖倒了,只留下幾根房柱悄然豎立在沙灘上。遠方大海依舊,海風呼嘯。在陰沈的天空下,海潮聲轟隆隆,伴隨滾滾波濤向岸邊襲來。

 

  再向那處走去,沙灘被今晨的雨給湛濕了,我回頭望,長長的鞋印足跡刻在深色的沙土中,覆蓋在那時她的腳印上頭。走著走著,越來越近了,我的眼眶終於濕潤了,我看到在同樣的地方,這塊沙地上,長著一株小樹苗,我知道那是椰子樹的樹苗。

 

  「嗨,妳看見了嗎。」我撫著小椰子樹的葉芽,在海風中沙沙搖曳。

 

  起身,手裡捧著玻璃瓶,我繼續往前方的岩山走去。瓶內的紙片隔著透明玻璃倒映出模糊影子。或許,我無法解答佩瑜最後的問題,可是,我相信在那遙遠彼岸的她,一定可以收得到我給她的瓶中信,寫著:

 

  「太陽還是想問大海

   為什麼你是藍色的呢

   但是,每次太陽問大海

   大海的臉,總是會變的好紅好紅……」 

 


 

(日記簿最後一頁)

 

  在一望無際的湛藍色海際上,陽光輕柔灑下,微微濺起朦朧波光。漂浮著的玻璃瓶子裡,還有一個小海螺殼。

 

  「能否告訴我,妳到哪兒旅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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