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文:葉醫師

 

  『記者現在所在的位子呢,是雲林縣一處養鵝場,由於最近禽流感疫情升溫,雲林縣境內鴨鵝養殖場紛紛傳出飼養的鴨鵝大量死亡的消息,衛生局日前已經針對了19個送檢確診是新型H5N2病毒感染的養殖場進行撲殺和消毒的工作。

 

  『不過,現在在養殖業者之間卻流傳著一個消息喔,就是有許多的業者在這次疫情大爆發之前,都曾經見過一種奇怪的鳥群,在養殖場附近出現,並且會有攻擊鴨鵝的行為。有業者說這個鳥群大約只有三四隻,也有的說是將近十隻左右的數目,身形大概跟麻雀差不多大,羽毛為全身暗紅色,嘴和鳥爪是灰白色,跟一般候鳥通常只是來分享飼料不一樣,他們偏好以尖嘴或是利爪喔,這個攻擊以及驅趕那個,一旁也在覓食的鵝或是鴨子,想要來獨享……

 

  開刀房用餐室裡,電視新聞記者還在滔滔不絕的報導這則“奇聞”,不過我已經沒在專心聽了。暗紅色的鳥啊?我心裡想,那還真的是怪鳥,而且麻雀那種大小的鳥去攻擊鴨子,甚至是鵝,鵝耶,這種行為未免有點詭異,是上輩子有什麼深仇大恨嗎?我想起了去年調到雲林分院去的學弟,沒事就喜歡背著相機到處去拍鳥,不知道他有沒有遇見過這種怪鳥,正想打電話問他的時候,負責加護病房的高Sir走進用餐室,從保溫車裡抱了個便當在我對面坐下。

 

  「小葉,妳跟阿蘭熟不熟?」高Sir問我。阿蘭就是那個喜歡拍鳥的學弟的綽號,因為他的音文名字叫Alan,所以我們都開玩笑的直接翻成中文叫他阿蘭。

 

  「還不錯熟吧,我們才差一屆而已,偶爾就會同一天值班。」

 

  怎麼這麼巧,我才想起學弟,高Sir就提到他,所以我忍不住問:「學姐,妳怎麼會突然問起阿蘭啊?」嗯…是的,雖然我們用了“Sir”這個尊稱,可是高醫師其實是女的,這樣尊稱她是因為她工作起來的氣勢真的 超˙man˙的。

 

  「喔,因為早上雲林打電話來說,要送一個裝了ECMO(葉克膜)的病人回來總院,」高Sir停了一停,才接著告訴我這個壞消息:「那個病人是阿蘭。」

 

  「怎麼會這樣啊?」我有點嚇到,畢竟都裝上ECMO了,一定不是什麼普通的小病:「雲林有說診斷是什麼嗎?」

 

  「目前確定的只有急性心臟衰竭,LVEF(左心室收縮分率,正常人大約70%左右)只剩不到5%,懷疑啦,健康年輕人會這樣,最可能的是病毒性心肌炎引起的,不過他流感的快篩是陰性的,病毒培養還要等兩三個禮拜才會出來。」

 

  話才說完,高Sir的手機就響了,而她的便當才剛剛打開吃了一口:「喂,好,我知道了。」她切掉電話,把便當又蓋了回去,推開椅子站起來:「小葉,ICU說病人送到了,我先過去,便當幫我處理一下,謝了。」然後看也沒有再看一眼她那無緣的便當就走了。

 


 

  在醫院打滾了這麼多年,我看過的ECMO病人也不算少,不過當這台機器被裝在自己認識的人身上,還是很無法接受的事情,尤其是阿蘭的情況其實不樂觀。心臟衰竭之後絕對不會只有心臟有事,肝臟腎臟接著就會出問題。

 

  我每天上班之前都會先去看他一眼,有時候到ICU去看我的手術後病人,也會繞到他的病床邊看看,不過裝葉克膜絕對是一種很難受的治療,病人通常都會因為疼痛和不舒服的感覺而顯得躁動不安。因為怕他隨便亂動會影響到ECMO功能,高Sir給了他大量止痛鎮靜劑,所以我從來沒看過他張開眼睛,也不確定他能不能聽懂我跟他說話。他整個病床已經被一大堆的monitorECMO機器、洗腎機、點滴架、連續輸液pump等等的東西圍得滿滿的,讓本來其實很高大的他,躺在中間顯得小得可憐,再加上肝臟壞掉之後黃黃黑黑的膚色,病歷紀錄上每況愈下的數字,都沒有給人一絲絲希望的感覺。

 

  心臟,腎臟,肝臟。

 

  接下來輪到出問題的是我們最不願意的地方。

 

  但是使用ECMO偶爾就會發生這種事情。

 

  因為怕血液在ECMO的管路內凝結造成血栓,病人都必須要使用抗凝血劑。之後所有打針抽血的傷口都要用比別人長的時間加壓止血,就算止了也難免會留下瘀青一片。因為一旦開始出血就很難停止,所以當這個出血發生在腦袋裡面的時候,所有有經驗的人,心裡都應該會閃過大事不妙的感覺。腦血管破裂,流血不止,血液積在腦殼這個密閉空間裡面,越來越多,腦壓就越來越高,開始壓迫腦幹的功能,呼吸心跳和所有的反射都開始遲緩到接近消失,唯一能止血的辦法是停止使用抗凝血劑,然後ECMO裡面就會有血栓,管路不通流量就會不足,身體得不到足夠的血流供應血壓就開始下降,最後終於低到再也量不出來。

 

  大家以為萬能的葉克膜,只多給了阿蘭煎熬的一週,他就這樣走了。

 


 

  因為病人已經不在了,所以好像也沒有人再去追病毒培養的報告,當我回去重看阿蘭的病歷,發現檢驗科還是依照規定時間上傳報告的時候其實有點驚訝。

 

  可是這個報告我看不太懂,培養結果是陰性,表示沒有培養出病毒來,可是最後報告又結論是流感病毒。因為阿蘭不是我的病人,根據病人隱私的原則,我查閱阿蘭的病歷其實是不合法的,所以我沒辦法直接打到檢驗科辦公室說:「你們的報告很難懂可以解釋一下嗎?」我只能打給家慧,她是我唯一還算有交情,可以私下請教的檢驗科同事。

 

  聽完我的疑問,家慧說,這個問題有點難,她要去查書才能跟我解釋,可是最有可能是其實他們沒辦法確定病毒種類,所以只能靠一開始的分生檢測還有病人症狀發一個“合理”的報告。也許是覺得我不太滿意這個“合理”,她特別還強調了一下分生檢驗準確度很高的。

 

  好吧,勉強可以接受,可是我仍然覺得怪怪的。

 


 

  今天很多人都去了阿蘭的告別式,從大家的交談中我發現阿蘭過世之後,很多學長姐學弟妹朋友同事都去了他的臉書留言,因此我回到家之後,又把網頁點開重看了一次,有一些還滿感人的。我跳過了那些把版洗了又洗的留言,想要找出他最後一篇貼文貼了什麼,看完卻在心裡有個揮之不去的陰影。

 

  昨天晚上值班雖然很累,可是在這個候鳥來的季節當然還是要去拍照囉!!今天拍到不少好照片,還有拍到沒看過的鳥欸,顏色很像掉進深紅色染缸洗過澡一樣,會不會是突變的新品種?我靠超近的,雖然被牠啄了一下,可是撿到一根紅羽毛超特別的啦,有空再來查查牠是誰!!

 

  深紅色?暗紅色?

 

  我知道阿蘭的照片都不放臉書,他比較喜歡用flickr,所以我開了他的相簿輸入密碼之後,從最新的照片開始看起。

 

  果然我看到了。

 

  他被裝上葉克膜送回台北之前大約半個月拍的,真的超近,因為鳥就在他的腳邊,照片裡他的涼鞋也一起入鏡。

 

  有著暗紅色身軀和銀白色鳥喙及鳥爪的鳥。

 

  晚上我翻來翻去就是睡不著,乾脆爬起來把這整件事情寫下來。

 

  流感,怪鳥攻擊,阿蘭。

 

  我真的誠心的希望這三者之間沒有什麼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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